李潔夫作品

給我三天時間

給我三天時間

我需要與過去握手言和

需要對敵人靦腆地微笑

(是他們讓我長成了一個

如此堅強的男子漢)

需要對走過的災難表示感謝

需要認真地看一眼我的親人

(這么多年了，我真的沒有

認真地看過你們一次

對此，我感到深深地內疚)

請給我三天時間

三天里，我會盡力拋開個人愛好

追求、恩恩怨怨、是非得失

把我沉重的名字放下來

把所有朋友的名字放下來也

把我養了幾十年的小花狗

放出來——讓它隨便奔跑

哦，請給我三天的時間

只三天

三天后

我會把時間再還給你們

無論如何

請收下對一個卑微生命的

重新審視

黑 影

我想把它抓住

我想讓夜晚更黑

黑到我能看清白的空氣

誰在我的身體里進進出出

我想把它抓住

我想讓她發出更大的呻吟

我想看到我在呻吟里微笑著消失

幾年了，我一直這樣想著

在很深的夜晚

眼睛睜著

嘴巴閉著

手緊攥著

滿足地睡去

我的夜晚塞滿了往事

親愛的(其實你僅僅是我老婆)

你在睡夢里緊緊攥著我的夢囈

你以為你在夜晚能夠緊攥的

它就屬于你了嗎?

關掉燈光。一點微弱的燈光

我就迎來屬于我的孤獨

一些聲音被我看到

一些聲音被我忘掉

不知不覺。而我突然就

不知不覺地想起

和忘記一些聲音

親愛的，你的囈語讓我

回到單純的抒情

在午夜兩點的石家莊

我慵懶地翻下身

夜晚向我露出更大的黑洞

是什么把我弄醒

是什么把我叫醒

從槐北路到北二環

一家三口

其中一個還會說：

他是一個詩人

兒子叫李杜白

是他的驕傲

用什么可以丈量

從詩歌到內心

從有到無

再從虛到實

天上下起了雨

風在人流中穿行

密集的彈藥味布滿

天空

行色匆匆的烏云下

沒有一只鳥站出來

說話

究竟是什么把我弄醒

鉆進詩歌的麻袋

我已經三十二歲

兒子三周多了

我們很快樂

也很無所謂

蒲公英

我長在橫七豎八的土地上

我的前生可能就是瓦礫

抓一把泥土

我就哭成了淚人

我看不到

我想家的樣子

我把自己剖開

一臉的幸福和從容

我愿意被稱作生物

但不喜歡被當作植物

我在黑夜里發現自己的倔強

又總在白天感到自己的孤獨

我知道我首先會被人遺忘

然后又一點點被自己遺忘

打倒在歌聲里

別人歌唱

我放下耳朵

別人說話

我保持沉默

我早已習慣了對這個世界

保持距離

如果我一不小心

站起來

那就是

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要把自己打倒在

別人的歌聲里

生活呵，總有什么讓我感動

一只鳥把家

安在水邊。

淺淺的草

高過眺望。

一個獵人

抱著雪花和酒，

在冬天，

黑黑的臉冒出呵氣，

像樹枝挑起的清晨。

一輛破舊—的越野車

泊在郊外。

一位老人把腳用力地

踹向一只癟了的輪胎。

而他身旁，

一只狗正悻悻地用尾巴

打磨黃昏的暗紅。

與此相同的是

我還看到：

樹枝奉上雪花，

情人獻出黎明。

歲月的秘密，

云一張口

已被風兒

搶先聽去。

爬來爬去的雨

爬來爬去的雨把自己

釘在某個地方

擁有月亮。或在身體的某個地方

長滿星星。夜晚

就不叫夜晚

開來開去的花朵一有風吹草動

就把羞澀深埋于愛情的背后

有一種植物開花不結果

有一種植物結果不開花

更多的植物開花又結果

我們說是左手

搭上了右手。后腳

跟上了前腳

在城市，對一棵草的命名

就像征集這個城市的名字

一棵草

高過煙囪

(你敢說不是你曾經踩扁過的

那棵草嗎?)

它現在帶著露珠

路燈般照耀著城市

樓房高了

街角亮了

樹木綠了

惟獨一棵草

猝然地躲閃著來往的車輛

在一座城市的樓頂(三十層啊!)

你肯定沒有想去種過一棵草

然而，它確實開在了一座城市的樓頂

就像征集這個城市的名字

當我說出

一棵草

高過煙囪 氤氳的清晨

正從它的頂部

醒來

像做夢的星星

輕輕晃動

生命之輕

像一片羽毛，上升的空氣中

站著一個人的名字

瓦斯爆炸，空難，戰爭

這接二連三的遙遠又觸手

可及的名詞

提起一個名字

就是忘記十個名字

百個、千個名字在自己的影子里

燃燒

一聲雷打在一片云上

一片云落在一場雨上

一場雨打在一塊土上

一塊土站在一顆心上

一顆心上一個名字漸漸地

被人遺忘

像一片羽毛，上升的空氣中

站著一個人的名字

當我剛剛說出

已經被另一片羽毛輕輕掩蓋

形 式

一輛車疾駛而過

留下的尾音讓所有無家可歸的葉子

站在樹上顫抖不已

一場暴風雨即將蒞臨城市的上空

讓盤旋的鴿子震動翅膀

將彌漫的沉默劃了一道口子

一位行將暮年的老人邊修理自行車

邊向過往的行人露出兩顆畸形的牙齒

一個孩子奔跑在一首詩里 一邊自由地做夢

一邊稚嫩地喚著姐姐的名字

當我說出這些

我看到了自己正把伸出的手指

在一個漆黑的夜里

茫然地收回

掏 空

把一個人榨干就像

把一個詞掏空

走在街上

先是我看很多人

后來

很多人

看我

再后來我們都

扭過臉去

留給世界的

只有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