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疑偽經的內容大多反映了一定時期和地區佛教的傳播、民間信仰,以及與其他宗教,尤其是與傳統文化結合的情況,是研究佛教浸潤中國社會本質的有力資料。敦煌石窟中不僅保存了數量龐大的疑偽經,還在壁畫藝術中保存r極為豐富的疑偽經圖像。通過對其考察和研究,使我們對疑偽經及圖像在佛教中國化、世俗化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有了進一步認識。
關鍵詞:敦煌疑偽經;圖像資料;重要作用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 4106(2006)05—0030-08
一
疑偽經判定的標準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而對一些佛經是否為疑偽經的判定也就成為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同樣,敦煌藝術與疑偽經的關系也異常復雜。有些經變或圖像完全是依據疑偽綏所繪,如報恩經變、父母恩重經變、十王經變(圖版38)、梵網經變等。有些雖然是依據疑偽經所繪,但并非出自一種經典。如五代興起的地藏十王廳圖像,應是在《佛說閻羅王授記經》卷首地藏十王圖和十王經變的基礎上發展而來,依據的經典應有《地藏菩薩本愿經》、《地藏菩薩經》、《佛說閻羅王授記經》等偽經。也有一些圖像并不一定是依據某一部疑偽經所繪,但其出現與一些疑偽經的流行有著密切關系,如莫高窟第285窟伏羲、女媧等圖像,就與《須彌四域經》、《須彌像圖山經》及《十二游經》等偽經的傳播有關。還有一些經變最初依據的經典可能不是疑偽經,但在后代繪制的同類題材中,一些情節則依據疑偽經繪制。如勞度叉斗圣變,這一題材經歷了一個從印度的祗園精舍圖到中國的勞度叉斗圣變的主題轉變過程,依據的有譯經、抄集經、變文等經籍僧傳。甚至于有的完全是依據由疑偽經敷衍的變文所繪,如目連變相就是依據由《盂蘭盆經》演變而來的目連變文而繪。等等。下面我們試舉例說明之。
有些經變是綜合諸經繪制的,雖都是同類經典,但其中有疑偽經,有的則不屬疑偽經。如涅檠經變。根據畫面分析,其中有些畫面不屬疑偽經,有些則明顯依據疑偽經而繪,真、偽經容而繪之,并且時代越晚疑偽經的內容就越多。據研究,這一經變最初主要依據的是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如第420窟的涅槊經變內容,屬法華經變的一部分,故而與法華經變交織在一起。與隋代第295窟人字坡西坡涅槃經變一樣,第420窟的涅槃變很可能依據的是曇無讖譯《大般涅巢經》。雖然這些早期涅槃經變主要依據的是《大般涅架經》,但明顯已經受到了一些偽經的影響。如在經變中特意渲染與孝道有關的佛母吊喪,將摩耶夫人畫在釋迦頭側的顯著位置。這是由于儒家歷來攻擊佛教不孝,無父無母。佛教為了適應漢地的國情民俗,爭取更多的信徒,與儒家抗衡,才增加了這方面的內容。佛教的這一番良苦用心,在南朝蕭齊曇景譯《摩訶摩耶經》(應屬偽經,詳下)卷下中表露無遺,經中說釋迦為了教育后世不孝眾生,死而復生,與母相見,“說法報往恩。這種思想在唐代的涅檠經變中,表現的更為詳盡生動。
在莫高窟初唐第332窟(698)繪塑結合的涅槃經變中,西壁為橫長方形龕,頭南腳北塑釋迦佛涅榘像。龕內西壁畫10棵娑羅樹,北壁畫佛母摩耶夫人從忉利天乘云下娑羅樹間哀悼釋迦牟尼佛。主室南壁畫大幅涅槃經變一鋪,其中第1組“臨終遺教圖”,第2組“雙樹病臥圖”,第3組“入般涅槃圖”等畫面,是依據《大般涅槃經后分》而繪。題為初唐若那跋陀羅譯的《大般涅架經后分》,就是由中國僧侶撰寫的一部偽經而位于“入殯圖”左側的第5組“棺蓋自啟為母說法圖”,則是據《摩訶摩耶經》卷下的內容所繪(圖版39)。經云:摩耶夫人見兒圣體入殮完畢,“咆呼苦哉,痛不可言”。佛聞母哭,“以大神力故令諸棺蓋皆自開發,便從棺中合掌而起”,問訊母言:“遠屈來下此閻浮提,諸行法爾,愿勿啼泣。”本來涅槃經變的主旨是宣傳釋迦牟尼的涅槃,不是一般意義的“死”,而是進入了“常樂我凈”的永恒境界,但第332窟的這鋪涅槃經變卻加進釋迦再生,為母說法的神話,藉以宣傳儒家特別強調的孝道。據研究,《摩訶摩耶經》(又名《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佛臨涅槃母子相見經》)亦屬中國編造的偽經。此經中直言不諱地說:如來為教育后世不孝諸眾生,“故我從棺起,合掌歡喜嘆。用報所生恩,示我孝戀情。”眾所周知,儒佛之爭是唐代一個大問題,并且往往與政治交織在一起。儒家攻擊佛教“不忠不孝,削發而揖群親”。佛教不得不適應中國國情的需要,在《涅粲經》里塞進儒家道德規范的內容,第332窟的這鋪涅槃經變,就是佛教中國化的形象的歷史見證。
涅槃經變依據偽經的現象,在第148窟中就更明顯了。
第148窟是敦煌豪門大姓李太賓于大歷十一年(776)前建成的功德窟。在此窟繪有一鋪橫貫南、西、北三壁的橫長卷連環畫式巨幅涅槃經變,高約2.50米,總長23米,畫面共分10組,66個情節,是敦煌壁畫中規模最大的一鋪涅槃經變。其中位于“入殯圖”右側的第5組是“棺蓋自啟為母說法圖”。入唐以后,敦煌地區流行由中國僧人依據《摩訶摩耶經》卷下“佛臨涅槃母子相見”編寫的《佛母經》,又名《大般涅粲經佛母品》、《大般涅槃經佛為摩耶夫人說偈品經》,歷代經錄及藏經均未收,在敦煌遺書中已知有26件。由于《佛母經》以釋迦佛再生,為母說法為主線,糅合了中國傳統的孝道思想與佛教的無常思想,因而深受信眾的歡迎。從第148窟壁畫榜題中“優波利(離)”的名字來看,“棺蓋自啟為母說法圖”的繪制,應是依據《佛母經》。也就是說,是據偽經編造的偽經而繪(圖版40)。另外,此鋪經變的第6組“金棺自舉圖”,第7組“大出殯圖”,第8組“香樓焚棺圖”,第9組“求分舍利圖”,以及第10組“收取舍利起塔供養”等畫面,均與《大般涅槃經后分》的經文相合,也是據此經繪制的。此鋪經變共有10組畫面,其中的6組就是依據偽經繪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屬一鋪疑偽經變。第148窟中的這種現象也見于中唐第158窟的涅槃經變中。
第158窟北壁涅槃經變右上角畫一比丘,乘云升空,這是表現優波離上升忉利天宮向佛母摩耶夫人報喪。優波離對面畫一婦女,從宮殿內沖出,表現摩耶夫人驚悉噩耗,痛不欲生。優波離右側畫一貴婦,帶二侍女,乘云而下,為摩耶夫人奔喪圖。同期的第44窟西壁涅粲經變的南側上角,亦畫優波離上忉利天宮向佛母摩耶夫人報喪,畫面旁存墨書榜題10行,經核對,字句與敦煌寫經北66296《大般涅槃經佛為摩耶夫人說偈經》相差無幾,該經屬《佛母經》的一部份。可見中唐時期由中國僧人編撰的《佛母經》已經廣泛應用于壁畫創作。由于這一經變大量依據疑偽經典,不斷汲取中國的儒家孝道思想,這一時期已完全形成了一種民族化的涅槃經變。以上我們通過涅槃經變,可以看出敦煌壁畫藝術中依據疑偽經情況之復雜。
這種真、偽經容而繪之的現象,還見于五代第61窟的佛傳故事畫中。此窟南西北三壁下部繪有三十三扇連屏式佛傳故事畫,共有128個畫面,畫中附文字榜題128則。據榜題內容考證前三十屏內容,依據隋代閣那崛多所集《佛本行集經》所繪。而第三十二屏部分內容和三十三屏內容中“佛涅槃后茶毗、入斂”、“金棺自開、為母說法”等情節卻出自偽經《佛母經》和《大般涅架經后分》。
另如,水月觀音像和《水月觀音經》之關系。敦煌壁畫和絹畫中有水月觀音像32幅。其中在莫高窟、榆林窟、東千佛洞和肅北五個廟石窟中,尚存五代、宋和西夏時期的水月觀音像27幅,還有五代、宋時期的絹畫5幅,其數量之眾不見于其他地方,在敦煌晚期藝術中占有重要地位(圖版41)。水月觀音的形象一般為觀音坐在大海的巖石上,一足下垂,游戲而坐,面部微仰,作思惟相。據《歷代名畫記》記載,周肪“妙創水月之體”,可知這一形象是中唐著名畫家周防首創。由敦煌現存最早的后晉天福八年(943)絹畫像來看,這一題材距周肪“妙創”后一百多年才在敦煌流行。但是,敦煌文獻中還存有《水月觀音經》,全稱為《佛說水月光觀音菩薩經》,此經不見于歷代經錄,亦不為歷代大藏經所收,現敦煌文獻中僅存1件,收藏于中國天津藝術博物館,編號4532。此經即敦煌文人翟奉達為亡妻供奉十王齋的功德寫經之一。《水月觀音經》或《水月光觀音菩薩經》雖名為“經”,從其基本形態來說,與一般的佛經有較大的差異,更像是發愿功德文。所以,有專家認為可能為翟奉達根據《大悲啟請》或受其啟發而編造。從經文內容來看,與水月觀音的形象毫無關系,周防妙創水月觀音像似另有所本。有學者認為,水月觀音的形象不會憑空創作,唐代觀音曼陀羅對月輪與觀音多有描述,不同經籍關于流水與月輪的描述,就是水月觀音像的“創作根據”。而翟奉達抄《水月觀音經》在后周顯德五年(958),或者因為當時水月觀音的形象已經非常普遍,所以人們將這一與“水月觀音”形象毫無關系的觀音經典,也冠以“水月”之名。由此來看,有的敦煌疑偽經也有可能是據已有圖像編造的。
另外,由于對有些經文是否為疑偽經典,在學術界尚有不同認識,因此,對敦煌石窟中依據這些經典所繪圖像,也就不能判定其是否為疑偽經圖像。如天請問經變,是依據玄奘譯《天請問經》所繪。《開元釋教錄》載:“《天請問經》一卷。見《內典錄》貞觀二十二年三月二十日于弘福寺翻經院譯,沙門辯機筆受。”但在牧田諦亮《疑經研究》文末附《疑經索引》中,榮新江《歸義軍史研究史》所附9、10世紀敦煌紀年佛教文獻表中,都將《天請問經》列入疑經或疑偽經之列。敦煌文獻中現存《天請問經》寫本20號左右,《天請問經疏》5號,其中3號是初唐釋文軌著本。還有3篇天請問經變榜題底稿。這些榜題大部分節錄自《天請問經》,也有少數是榜題作者外加的。《天請問經》經文很短,只有六百余字。全經主要是弘揚佛教的持戒忍辱、樂善好施,少欲知足,“無生第一樂”等開示眾生的基本教義。從盛唐至宋代,敦煌石窟中有依據《天請問經》繪制的天請問經變37鋪。其中敦煌莫高窟33鋪,安西榆林窟4鋪。天請問經變既不見于我國畫史記載,也不見于國內外其他石窟,可知敦煌石窟的天請問經變應屬敦煌畫師依據《天請問經》獨創。《天請問經》及經變在敦煌的出現,當與曇曠宣傳唯識思想有密切關系。在曇曠的影響下,中、晚唐時期,敦煌仍然有一些高僧弘揚唯識宗思想,例如都僧統洪戈(巧言),“維摩、唯識洞達于始終”。譯經大師法成“愿談唯識,助化旌麾。”與此相適應,莫高窟的天請問經變也一直延續到曹氏歸義軍時期。另外,關于《天請問經》,有人認為,從沙門文軌撰《天請問經疏》寫本分析,以及曹氏歸義軍時期天請問經變一直盛行不衰,并在10世紀的敦煌寫經中與《續命經》、《延壽命經》、《閻羅王授記經》等多個供養經一起抄寫,說明《天請問經》也具有除病益壽的現實利益和希求生死冥福等目的。由于從10世紀與《天請問經》抄寫的多個經典的敦煌寫本來看,這些短小的供養經大多是疑偽經典,如S.5531、S.5458、北圖8247以及上述翟奉達為亡妻供奉十王齋的功德寫經等,因而,這也可能成為有的學者將此經看作是疑偽經典的緣由之一吧。另外,還有《觀無量壽經》的真偽與觀無量壽經變有關,等等。
此外,敦煌疑偽經圖像的內容亦相當豐富。有些與一定時期所流行的佛教信仰或思潮有關。如上述依據《大般涅粲經后分》、《摩訶摩耶經》和《佛母經》所繪涅槊經變的內容,就與佛教的涅槧信仰有關。而通過水月觀音像與《水月觀音經》關系的探究,對研究觀音信仰的流傳及形態又具有重要意義。《天請問經》及經變畫在敦煌的出現,當與曇曠宣傳唯識思想有密切關系。又如梵王經變的出現,就與大乘菩薩戒在敦煌的流行有關。
梵網經變依據《梵網經》繪制,《梵網經》在中國漢地大乘律典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尤其是此經下卷《梵網菩薩戒經》,又稱《菩薩戒本》,被我國大乘佛教視為大乘律第一經典,是傳授大乘菩薩戒的主要典據。在敦煌石窟中,除五代時期的3鋪梵網經變外,還有從5世紀后半葉至10世紀的《梵網菩薩戒本》卷子160號左右,以及許多唐五代時期菩薩戒儀方面的資料,包括受戒儀軌、羯磨作法、布薩法及菩薩戒牒等文書。由這些經變、文獻、壁畫題記中保存的與梵網菩薩戒有關的豐富資料可以看出,唐五代時期,敦煌的菩薩戒應是以《梵網經》為主流。它們不僅是探討敦煌佛教戒律的珍貴資料,也對研究唐宋時期律寺制度的流變具有重要意義。
有的疑偽經圖像是標明有現存特定人名的圖像,如莫高窟第72窟現存有五代時期僧伽和尚的圖像,就是依據《僧伽和尚經》所繪。自唐代起,僧伽崇拜已多見于佛教文獻,《僧伽和尚經》就是信仰僧伽和尚而出現的偽經。經文中將僧伽加以神化,一切神跡均仿效釋迦佛,奉為將與“彌勒尊佛同時下生”到東方普渡眾生的救世主。此經不見于經錄,敦煌文獻中現存4件,即S.2565、2754,P.2217、散1563,經名全題為《僧伽和尚欲入涅槃說六度集經》。另外,敦煌文獻中還有1件S.1624《泗州僧伽和尚實錄》。莫高窟第72窟帳門外南側的僧伽和尚圖像,榜題“圣者僧伽和尚”,是現存年代最早的僧伽的本身像。可以說僧伽是中國信眾自己造出的佛,通過泗州僧伽和尚的形成說明,神僧崇拜與偽經的出現和流傳也是佛教中國化的具體表現。
有些疑偽經圖像與療病續命、祈福祛災等迷信思想有關的,如延壽命菩薩像。敦煌藏經洞發現延壽命菩薩絹畫9幅,或呈坐姿,或呈立像,形態不定,均有榜題。其中,有的為十一面觀音眷屬,有的題“延壽命除苦觀世音菩薩”。由此來看,“延壽命”菩薩的名號可能是觀世音菩薩的一種別稱,是由延年益壽的希望延伸而來,繪制于五代前后。另外,敦煌文獻中現存《佛說延壽命經》約24件。此經初見于武周《眾經目錄》卷15《偽經目錄》,《開元釋教錄》卷18注記:“或云《延年益壽經》。”可能偽撰于唐代。因此,延壽命菩薩圖像的繪制無疑與《佛說延壽命經》有關。由S.5679寫卷來看,此經與《佛說續命經》、《救諸眾生苦難經》連寫在一起,表達了發愿者延年益壽、去病祈福的功利思想。
還有,莫高窟第249窟帝釋天圖像的出現,反映了一定時期帝釋、天王信仰的流行,與《四天王經》、《凈度三昧經》、《決罪福經》、《提謂經》等偽經,宣揚司察善惡、延年益算的思想有關。有的疑偽經變是為迎合統治者政治意圖而繪制,如武則天時期的寶雨經變等。或為迎合中國封建社會倫理思想的表現,如報恩經變、父母恩重經變、目連變相等。而地藏菩薩圖像、地藏與六道、地藏與十王、十王經變等圖像,是中國冥報思想進程的反映。其中有些經變及圖像蘊含有多種內容,其出現的原因也不盡相同,但大都不會脫離中國傳統文化的范疇。
綜上所述,敦煌石窟為人類留下了豐富的文化遺產,石窟藝術博大精深,文獻資料包羅萬象。其中不僅保存了數量龐大的疑偽經資料,還在壁畫藝術中保存了極為豐富的疑偽經圖像及相關資料。通過對敦煌石窟中疑偽經及圖像資料的考察和研究,使我們對疑偽經及圖像在佛教中國化、世俗化過程中的作用,以及敦煌疑偽經及圖像資料的重要性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1.疑偽經及其圖像在佛教中國化的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佛教傳人中國后,就是不斷在與儒家為主體的傳統文化的沖突中,經過試探、依附、沖突、改變、適應、融合,逐漸地滲透到中國傳統文化之中。這也是按照儒家傳統文化而形成的主體對佛教進行選擇、吸收、改造和重構的歷史,是在主客體相互沖撞、磨合中,尋找思想契合點、重合點的歷史。這個過程既是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也是中國傳統文化逐漸與佛教文化融合的過程。
佛教傳入后,幾乎滲透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各個領域,特別是意識形態的各個方面,疑偽經及其圖像則是研究佛教浸潤中國社會本質的有力資料。眾所周知,疑偽經的一個主要特征就是大量吸收了中國傳統文化,這也成為歷代經錄者和研究者甄別疑偽經典的一個重要方法。正是由于這些經典汲取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容,適應了民間信仰的需要,為深受傳統文化熏陶的中國廣大世俗信眾所接受,即使其一直受到正統佛教的排擠,仍然得以在社會上廣泛傳播。也正是不斷地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適應性中,佛教才逐漸改變了自己原有的屬性,成為中國化的佛教。如《占察善惡業報經》、《地藏菩薩本愿經》、《佛說閻羅王授記經》等偽經,宣揚的六道輪回、因果報應等思想,與傳統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思想相契合。《佛說延壽命經》、《佛說決福罪經》、《凈度三昧經》、《佛說七千佛神符經》等偽經中,帝釋、天王巡察人間善惡,除罪增壽之說,則迎合了久行于民間的道教中的延壽益算之信仰。《報恩經》、《父母恩重經》、《盂蘭盆經》、《佛母經》等偽經,極力褒揚須閣提割肉奉親、目連救母、釋迦一卜天說法報母恩等孝親的故事,是為了適應民間的儒家倫理思想,等等。同樣,在與疑偽經有關的形象藝術中,不僅對一些已經滲透傳統文化的疑偽經進行了藝術再現,而且,對其進行了再創作,與傳統文化相互交織、互動。既有佛教與傳統文化的融合,又有文化傳統的傳承、變革與創新,在佛教中國化的進程中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我們由敦煌壁畫藝術中與疑偽經有關的圖像資料就可以看到,印度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不同斷面,以及佛教不斷中國化的軌跡。
2.疑偽經及其圖像是佛教世俗化的主要途徑之一,對世俗佛教信仰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佛教傳人中國后,在中國化的進程中,同時,也在不斷地世俗化。因為,佛教為了爭取信眾,獲得施舍資財,就必須迎合民眾在精神上和心理上的需要,使佛教世俗化。世俗化的社會基礎是信眾的平民化,世俗化的結果是崇拜對象的多元化和宗教儀式上的社會通俗化。在佛教信徒中,出家為僧尼者占少數,而在家信徒總是多數。同樣,在封建社會中,懂得高深佛教義理者,只是少數高僧大德和文人士子,廣大的世俗信眾,難以理解高深艱澀的佛教理論和掌握繁瑣的宗教修養方法。深受實用性的、人世的、倫理的中國文化熏陶的民眾,是怎么理解、消化和吸收思辨理性的、出世的、哲學的印度佛教文化呢?直指心性、頓悟成佛的禪宗,和口念阿彌陀佛的凈土宗等,由于其簡易性,吸引了廣大信眾,從而具有廣泛的影響。同時,一些佛教徒將自己掌握的佛教教義與中國傳統的文化思想、宗教、習俗結合起來,使用便于民眾理解的語句,內容又關系到人們生老病死等切身利益,假借佛經的形式編撰出來進行傳教。盡管正統佛教排斥這類經典,它們卻為佛教在民間社會的傳播提供了經典與思想基礎。這些經典又借助繪畫、造像等藝術形式,變文、講經文等俗文學,以及其他一些為民間喜聞樂見的傳播形式,在世俗信眾中廣泛傳播;經過與中國傳統民間信仰、倫理觀念相互融合,形成新的民間信仰,奠定了民俗佛教的心理基礎,并由此形成一些富有佛教特色的民間習俗。諸如彌勒信仰、彌陀信仰、觀音信仰、地藏信仰、十王信仰、僧伽信仰等已在民間社會根深蒂固,并與儒家倫理觀念互為輔助,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如晚唐五代時期形成的以十王齋為中心的冥報思想,不僅為佛教信眾所崇信,并演化為我國民間習俗,影響著人們的宗教信仰、風俗習慣、民間生活。它是我國后代“七七齋”、“百日齋”、“周年齋”、“三年齋”、“燒紙錢”、“擺食盤”、“十王供”的依據,這些習俗至今仍流行于我國一些地區。因此,疑偽經及其圖像也就成為佛教世俗化的一個主要途徑。通過這一途徑,佛教的信仰、道德、哲學、文學、藝術、習俗等,廣泛而深入地滲透到了各階層人群之中,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與中國人的精神生活水乳交融,休戚與共。
3.敦煌藝術中與疑偽經有關的圖像資料,對于研究和認識佛教的中國化、世俗化,既有典型性,又有普遍性。佛教石窟寺的圖像題材并不是一成不變,壁畫內容的選擇是受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背景、佛教史的教理制約的,因此說,壁畫的某一題材的出現、發展、消亡具有時代特征。通過對敦煌藝術中疑偽經圖像及相關資料的研究來看,每一圖像題材的出現,與一定時期一些疑偽經典的出現有關,而這些疑偽經的出現都蘊藏著深刻的社會背景和思想文化根源。同時,隨著政權更迭,民族戰爭頻繁,這些題材也被敦煌人民在石窟中用來表達民族感情,抒發政治情懷。
佛教作為一種外來思想文化,在中國流傳、發展了近兩千年,逐漸地滲透到中國傳統文化之中。敦煌藝術上起十六國時期,下迄清代,延續十多個朝代,一千四百多年,涵蓋了佛教在中國化歷程中的主要階段。由于其時間的延續性,許多圖像的繪制具有連續性,一些題材會在不同時代被繪制,這就為研究同一圖像題材的發展與流變提供了珍貴資料。由敦煌的疑偽經圖像,我們可以理出其發展變化的基本脈絡。這些圖像題材的出現、發展及流變,都反映了一定時期和地區佛教的流傳、民間信仰、社會思潮的流行,以及與其他宗教,尤其是與傳統文化結合的情況,也就是佛教怎么一步步與中國傳統文化進行融合的。如伏羲女媧圖像、勞度叉斗圣變、報恩經變、父母恩重經變、寶雨經變等,這些圖像題材以及有關經典的出現,往往與歷史上儒、釋、道爭奪思想領域主導權的斗爭有關。在每次沖突與斗爭中,當矛盾不斷激化時,佛教往往會通過編造經典來調和與儒、道之間的矛盾,與此相適應的一些藝術作品也就會應運而生。而當矛盾激化到不可調和時,就會有毀佛滅法的事件發生。在每次滅法廢佛之后,又會有一批偽經及相關圖像出現。總之,這些事件常由佛教與儒、道之間的矛盾而起,但佛教面對的卻是中國傳統文化,必然會牽涉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根基,歸根到底就是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之間的矛盾。佛教就是在一次次沖突、摩合中,逐漸尋找著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契合點、重合點。
我們從傳統神話傳說題材,尤其是伏羲、女媧圖像在敦煌發展和演化的軌跡;從印度的祗園精舍圖到中國的勞度叉斗圣變的主題轉變;從佛教為了迎合儒家繪制的一些宣揚忠孝內容的故事畫,到援儒入佛的報恩經變,以及儒佛合流的父母恩重經變、宣傳孝道思想的目連變相的繪制;從早期的地獄圖像,到唐代地藏、地藏與六道圖像的大量出現和融入,以及晚唐五代時期地藏十王圖這一冥報題材的最終完善,等等。追尋每一圖像題材出現、發展和演變的軌跡,由天王信仰、佛道之爭、佛儒相融,以及佛教與王道政治、地獄思想與冥報思想的關系等,可以看出,隨著時代的變遷,時間的不斷推移,歷史發展的進程,社會政治的變化,以及不同時期佛教的發展,從不同層面給我們展示了佛教中國化演進的歷程。透過這些圖像、經典、社會背景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所反映的信息,既可以探究敦煌民問信仰的實質,也有助于我們尋求佛教在中國化、世俗化過程中的主要原由和具體現象。敦煌石窟藝術中這些典型的例證,無疑對研究佛教的中國化、世俗化具有普遍意義。此外,疑偽經在敦煌大行其道,并以多種藝術形式大量繪制,就是那些已被經錄明確歸入偽經之列者,也在敦煌藝術中被繪制成為藝術作品,說明在敦煌有適應疑偽經傳播的社會背景和文化氛圍,而敦煌地區濃厚的傳統文化土壤,尤其是唐宋時期佛教的世俗性、功利性是其產生的溫床。這一時期,敦煌佛教隨著地位優越的僧團重義學修證的現象逐漸衰退,以開窟造像、布施抄經的功利性、世俗性的庶民佛教成為敦煌佛教的主流。因此,結合豐富的敦煌文獻資料,對敦煌疑偽經圖像的研究,既有助于深化人們對于佛教中國化、世俗化的認識,也對認識不同時期中國社會的區域佛教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
4.通過對敦煌的疑偽經及相關的圖像資料研究來看,雖然正統佛教一直排斥疑偽經,但是,疑偽經及圖像有時卻主導著一些佛教思想和佛教信仰的形成、發展及其流變,使其自覺不自覺地沿著中國社會政治、傳統文化的軌道運行。
例如,武則天之所以能改李唐為周,以女身為帝王,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她善于利用佛教及佛教對她大力支持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由于佛教對《大云經》、《寶雨經》的改造、編譯,沙門薛懷義、法明等又造《大云經疏》,“陳符命,言則天是彌勒下生,作閻浮提主”。在武則天周革唐命中起了重要的政治作用。因而,武后對此二經就大加推崇和弘揚,經文中偽撰的相關內容也就必然主導著當時佛教思想、佛教信仰的走向。如武后稱帝以后的尊號都有“金輪皇帝”,或加“慈氏”(未來佛彌勒)尊號。并將《大云經》“制頒于天下”,敕造大云寺。上行下效,由于朝廷提倡,遂使天下風行。當時彌勒造像盛行,不僅獨立開窟造彌勒像,彌勒窟和造像也不斷增大,并出現了彌勒居中的三佛題材,遂使彌勒信仰風靡一時。帝王崇信佛教雖有個人信仰因素,但主要是為了維護封建統治,是一種政治的需要。佛教則積極為王道政治效勞,不惜竄改、編造經典,并敷衍圖像,為封建王權的合理性提供神學依據。在一定的社會政治背景下,這些偽經有時就會憑借著封建王權左右著佛教思想、佛教信仰的走向,二者相互利用,但在客觀上都推進了佛教中國化的進程。
又如,冥報思想應是對凈土思想的發展與完善,其間疑偽經及圖像則發揮了重要作用。凈土思想淵源于印度,從南北朝到隋唐時期,隨著經典疏釋,佛教宗派林立,中國佛教形成了豐富的凈土思想,特別是初唐善導大成中國凈土教以來,以阿彌陀信仰為中心的凈土信仰盛極一時,彌陀凈土遂成為諸佛凈土之代表。信仰阿彌陀佛、稱念其名號以求死后往生西方凈土者,后來發展成凈土宗,與禪、密二宗形成中國佛教文化的三大特色。宗教往往是通過利誘與脅迫的宣傳來吸引信眾的。隨著唐代凈土思想的盛行,信眾開始對救拔地獄眾生的地藏表現出了超乎異常的關心。我們從敦煌藝術可以看出,在這一時期敦煌的許多洞窟中,除了通壁描繪的彌勒、阿彌陀、藥師等凈土世界外,就是對救苦救難、拔濟眾生的地藏、觀音、藥師的大量繪制,尤其是救拔地獄眾生的地藏信仰開始不斷高漲,可以說如果沒有對地獄世界的恐懼,天堂凈土也就失去了對信眾的巨大吸引力和誘惑力。地藏的出現使閻王失去了原來執掌地獄的職能,通過地藏救拔眾生,為亡者開辟了進入凈土世界的通道。在中國冥報思想形成的過程中,地藏三經中的《地藏十輪經》是地藏信仰教義的理論基礎,而偽經《占察善惡業報經》、《地藏菩薩本愿經》的出現,開始使地藏信仰中國化、世俗化。隨著晚唐、五代時期偽經《地藏菩薩經》、《十王經》的流行,地藏信仰與十王信仰出現了合流的趨勢,至此,中國冥報思想才得以逐漸成熟。與此相適應,在圖像中,不僅地藏與六道、地藏與十王等冥報題材圖像被大量繪制,還有手持招魂幡引道被地藏救拔的眾生往生凈土的“引路菩薩”,以及在凈土界率眾菩薩“授手迎接”眾生“往生彼國”的阿彌陀佛、接引佛等圖像。佛教為信徒從輪回眾生所居之穢土往生凈土世界,設計了一條緊密銜接的完整通道,只要信徒沿著這條道路,就可到達理想的彼岸。冥界地獄與天堂凈土是一體的兩面,冥報思想可以說是凈土思想的延伸,冥報思想的形成最終使凈土思想更加完善。還有《提謂經》、《四天王經》等偽經的出現,對帝釋、天王信仰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等等。
總之,佛教在中國的傳播過程中,正統佛教在維持教義的精純及延續的同時,又必須適應廣大世俗信眾的發展傳播要求,這就使二者形成了一種若即若離、相輔相成、交織互動的微妙關系。而廣大世俗信眾的要求,往往會左右、支配著佛教的發展,這也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要求和選擇。在這種交織、互動中,疑偽經及其圖像無疑起到了一個疏導和橋梁的作用。也正是在這種不斷地相互影響、互相交融中,佛教就會自覺不自覺地繞著中國傳統文化的軌道運行,不斷地中國化、世俗化,最終使佛教這一外來思想文化,發展成為中國化的佛教。
(責任編輯 包菁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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