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鄂倫春

一

你聽：

天，為什么這樣好，

地，為什么這樣暖，

那是因為種子要入土；

多布庫爾河為什么這樣笑，

獵民們為什么忙碌得這樣歡，

春到人間萬物鮮。

迷人的春天慷慨地散發著芳香，帶來了生活的歡樂和幸福。

“不須迎向東郊去，春在千門萬戶中。”撩開獵鄉厚厚的幕帳，早春，從多布庫爾河的深處，從伊勒呼勒山深處，從青色的柳枝上，從大雁喚春的歌聲中，從獵民村女兒們晶亮的眸子深處走來……

早春，盡染了古里獵民鄉寬闊肥沃的田野。在銀亮的鏵犁下痛快地翻了個身，憋了一冬的黑土地就跳出了一行行報春的詩句。于是，這昔日的狩獵場開始孕育一個絢麗的金秋。用不了多久，也許只需一場緩緩的春雨，廣闊的鄂倫春田野上，就會漸漸升起一面面希望的旗幟。

這些鄂倫春的兒女是這片黑土地的主人。他們的性格像這片土地一樣質樸、憨厚和善良。他們把晶亮的汗珠灑進泥土里，把理想和期待灑進泥土里，把生活中無窮無盡的樂趣灑進泥土里。他們用勤勞的雙手，描繪著今日獵鄉那多姿多彩的四季，描繪著他們的過去和未來。

沉睡的土地蘇醒過來，琥珀色的篝火漸漸地熄滅了。

這里沒有地平線，所有的道路都掛在樹上，獨行的獵人在樹陰的蔽護下，行走了幾千年之后，至今還在行走，在這棵樹和那棵樹之間，都隨時可能出現想不到的驚恐或者驚喜。黨的富民政策讓獵人一下子發現了地平線，就在遙遠的天際。

今天，在肥沃的黑土地上，走來一群獵鄉的姑娘。她們的微笑像早晨的陽光，她們的服飾，是這片古老的黑土地和現代文明的宣言。

二

精神如棲身于巖崖邊的雄鷹，在等候沖天翱翔的時刻。春天把它的籃子里的無窮無盡的金銀裝飾在樹林里；夏天以浮雕的形式，在不遠的地方翹首相望。“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可正人。”

老一輩創造的浮雕叫歷史，新一輩創造的浮雕叫明天。新的一代正用他們的青春，創造著這個民族的未來。

時時打動心靈的，那是獵鄉小學教師孤燈下與林濤的伴唱。教師們以一點孤燈去照破夜空，以激情去照亮獵鄉，以智慧、善良去溫暖人間，這正是獵鄉一代知識分子的人格寫照。

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

1961年，當我國著名教育家葉圣陶走上高高的興安嶺的時候，他留下預示著鄂倫春民族未來的詩篇：

應接不遑顧盼頻，大興安嶺乍游人。

連山林綠真成海，滿地花鮮勝似春。

母林綠暗幼林鮮，嫩綠草原相映妍。

間以樺林挺銀干，畫家著筆費精研。

三

在茫茫無際的大興安嶺林海，在英姿萬種的密林里，生長著成片的大楊樹。

大楊樹，你雖沒有落葉松的挺拔和蒼勁。

大楊樹，你雖沒有白樺的圣潔與俏麗。

然而，你就是你，不自卑，不氣餒。

忽然，有一天，你變得高大起來，變得枝繁葉茂。

當第一代墾荒戰士在這里支起第一個馬架，燃起第一堆篝火，掘出第一眼清泉，開出第一條塹溝，送走最后一個獵人朋友的時候，大楊樹墾區誕生了。

三十多年前，有一支百余人的中學生的隊伍，他們從滿洲里出發，踏上趕往遙遠的第二故鄉的征程。

那是一條通向黑土地的路；那是一條通向獵區的路；那是一條北大荒人打開糧倉的路。

經歷了半個世紀的墾荒人，仍微笑著關注這片令人心顫的土地。

半個世紀以來，有多少農墾先驅在這里戰斗，有多少青年在這里揮灑青春。尤其令我們不能忘懷的是，有許多農墾英烈長眠于墾區的黑土地下。

四

你聽：

阿里河喲母親河，

河面的水鳥歡叫著飛過；

青色的峽谷像巨大的搖籃，

鄂倫春的歷史在這里開拓。

汩汩的流水像母親的乳汁，

哺育了鄂倫春堅強的體魄；

輕風吹起喲層層的波浪，

像是母親對我把話說。

……

要是把黃河比做中華民族的母親，那么阿里河就是鄂倫春人的母親了，它左曲右拐，像一張巨大的水網，每當春暖花開，大小支流二百多條，一路唱著歡快的春歌，匯入嫩江。

一個勤勞樸實的女人是塵世的天堂，這也難怪男人們居守在森林里不肯離去。在鄂倫春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女人是男人歸航的港灣，是男人的歸宿。

鄂倫春男人是樹，看得遠；鄂倫春女人是河，想得深。

鄂倫春男人和女人的戰爭，開始在洪荒。

鄂倫春有一句諺語，說：五天內不吵嘴的愛不算是真心實情，找郎選娘不看出三十二顆牙是愚蠢。

山高不如男人的志氣高，水深怎比女人的心情妙！

上游的細鱗魚，細鱗魚喲，

它最喜歡深水，喜歡那深水。

下游的子魚，子魚喲，

它最喜歡那淺水，喜歡那淺水。

高飛的天鵝，天鵝喲，

它最喜歡那藍天，喜歡那藍天。

出色的鄂倫春婦女，婦女喲，

她最喜歡優秀的男人，優秀的

男人。

呵，鄂倫春！你多像一艘古老而遍體鱗傷的船，千瘡百孔是多災多難的歷史穿鑿而成，不管船上的水手怎樣地勇敢，怎樣地竭盡全力，你仍然是那樣的步履艱難。

如果挺直腰桿、大步如飛是你堅強的性格，放下獵槍，你就放下了痛苦。如果鄂倫春女人是花，鄂倫春男人便是花的土壤，黨的民族政策才是鄂倫春民族的陽光雨露。

五

額呼蘭，德呼蘭，

喂！大家跳舞來狂歡！

看！美麗的大雁天上飛，

成群的獐狍野鹿在撒歡；

在高山腳下的平甸子上，

薩滿也跳起了舞，

禁不住內心的喜歡。

從這段歌詞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民族，因為他們歡快、勇敢、無所畏懼，所以不論睡在石頭上，還是睡在木頭上，他們的名字都叫鄂倫春。

鄂倫春人的小屋子像詩園，在夜晚休息時，通過白樺木搭蓋棚頂的空隙，可以觀察興安嶺的月色，可以看到如同珍珠一樣鑲嵌在天空中的星星，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可以聽到林中的風聲。遠處和近處的禽獸的嚎叫聲，接連不斷地像搖籃曲似的傳入耳鼓。就在這種美麗、安逸的大自然的懷抱中，鄂倫春人不知不覺沉入夢鄉。夢鄉的星空是燦爛的。

今天夜晚天空中的“牛郎織女”在閃閃發光，也就曉得了明天的天氣。

今年秋天在桿樹木較多的地方架起“仙人柱”，也就找到了度過隆冬的樂趣。

冬天向南，夏天向北。

鄂倫春獵人能迅速而巧妙地砍下樹干，交叉搭蓋。如果是夏天，就用白樺樹皮覆蓋；如果是冬天，就用狍皮以及干草覆蓋。

鄂倫春人不許射獵正在交配中的動物，不許打鴻雁、鴛鴦。鴻雁、鴛鴦如果死去一只，另一只就會孤獨地死去。鄂倫春人愛護動物，愛護自然，從古至今就是森林的主人。

六

北方之北，有一座蒼老的山脈，這座山脈是鄂倫春祖先騎馬勁射的家園。

說起茫茫的林海，興安嶺與鄂倫春幾乎是同一個詞，這蒼老的山脈正是鄂倫春民族的象征。

寒冷的冬季，在漫天的風雪中，在鄂倫春人居住的“仙人柱”里，只有篝火能帶來溫暖，火是鄂倫春人的生命。

近代史上，還沒見過像鄂倫春人這樣把戰勝嚴寒置于首位的民族。女人生下孩子后，夏天用冷水洗，冬天用雪擦身，把孩子放到叫“敖木度”的白樺木制作的搖籃里睡覺。

當搖籃中的嬰兒尿濕后不斷哭鬧的時候，母親這才把嬰兒從搖籃里抱起來，給裸體的嬰兒一次接一次地在火上烤背部、腹部、臀部，直到孩子停止哭泣。特別是生下孩子五至六個月時，如果天氣寒冷，就要圍著篝火將孩子周身輪流地烤火，因此獲得美名，叫“金烤鳥”。

生活在酷寒中的大興安嶺鄂倫春人之所以能抗拒嚴寒，是從千百年的顛沛中學來的，是從戰爭、瘟疫、饑餓、地震、嚴寒及其它災難中學來的。

這是一個沒有大門的森林民族，這個民族的大門掛在樹上。

樹生生不息，路斷斷續續。

有路標，鄂倫春人就不會在林中迷失。

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歷史。

每一個民族都有許多或悲壯或纏綿的故事。

提起鄂倫春，你也許會聯想到高高的興安嶺、如火如荼的映山紅、聞名遐邇的篝火節、騎馬善射的狩獵民族……

但是，關于高高興安嶺上的鄂倫春人，也許你了解得并不很多。

高高的興安嶺并不高，但它卻舒緩而長遠；鄂倫春男人并非全是粗獷、剽悍，他們也溫柔敦厚。放下獵槍后的鄂倫春男人，靦腆起來卻像是一個姑娘。他們機靈、精悍、能干，而且善于忍耐。如果說南方的山是豎著的，北方的山便是臥著的。

七

自然崇拜在鄂倫春原始宗教中產生的時間比較早，薩滿教就在這樣一種自然環境中形成和發展起來。

讓我們先望一望夜空的月亮。這顆原本并不奇怪的衛星，被鄂倫春獵人當做神，每年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都要拜月亮。如果數日打不著獵物，就要在露天放一個清潔的樺皮盒，人們在盒旁向月亮叩頭，祈求月亮神讓他們打到野獸……除此之外，還把日、月、星、風、雷、電、山川以及植物都作為崇拜對象。愿望在某一時期是完整的，它不會因某一次饑餓而打碎，也不會因某一次脹破肚皮而更加完整，食物過多時只能分給別人，致使一部分鄂倫春人今天還沒學會積累。

愿望終歸是愿望，人的生存條件取決于賴以生存的環境。當大森林里的獵物“打也打不盡”的時候，崇拜月亮神是他們惟一的滿足，不會因某一次斷裂而丟失。放下獵槍拿起工具是一種能力，而獵槍早已成為他們的第二生命……原始的思想曾被孕育，現在已被遺忘。

曾經的輝煌早已不再有，文化的斷裂就從月亮神開始。

最后打破的依然是這樣一個完整，最初的和最后的紀念因平淡而感傷，因感傷而懷念，以燃燒紅色的心做為跳動的火焰，最初的和最后的成為我們永恒的節日，你我的經歷和月亮神的故事裝飾了詩的意境。

遠古的月亮是渾圓的，它是一個無盡的寶物。指望它，那就可以豐衣足食。

現在，月亮慢慢地隱去了，變成一個似有似無的月牙，年老的人被埋著，中年人的思想觀念還處在斷裂帶之間，年輕人既不像老獵人那樣拿起獵槍馳騁森林，又不愿做頭頂烈日、背負土地的農民。他們想出去，不再做昔日的井底之蛙。然而，當他們一旦從井中爬出來之后，月亮就成為他們另外一個洞口。

超越自然的奇跡，總是在對逆境的征服中出現的。如果說逆境是到達真理的一條通路，逆運不就是性格的試金石嗎？

流水在碰到抵觸的地方，才把它的活力解放。

原來的文化被埋在里面，現實的文化又接替不上。特別是一群年輕的一代“月牙”，傳統的東西他們還不能接受，現在的東西又無法找到，幾千年的自然演化，幾千年的文化積累，一夜之間成為泡沫。

夜是主體，月亮不過是夜的裝飾，月滿則潮盛，月虧則潮退。潮汐進退，皆由月也。

月亮的光借自太陽。

現在，大自然不再給予，對月亮的信仰也即將破滅。

對于真正的獵民后代來說，沒有月亮的夜晚自己才真光亮。

騷動和歡暢的心靈，也許就來自于關于太陽神的那段遠古的童話：

幾個孩子在小溪里玩耍，太陽神卻一下子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黑洞洞的天空，女人們想到自己的孩子，一邊喊叫一邊敲擊樺皮簍。孩子們也不知如何是好，有的坐在沙灘上哭，有的沒來得及上岸依舊泡在水中喊叫。過了很久，天空才出現了一絲光芒，慢慢地太陽才露出了頭，人們開始歡呼雀躍地喊：沒太陽，天地、人間多么可怕！

八

六月興安，青山翠綠，郁郁蔥蔥；六月的鄂倫春，花香四溢，百鳥歌唱。當我們穿過時間隧道，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勤勞勇敢的鄂倫春人與火為伴，世代繁衍生息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

火神給人以生命的源泉和生活的勇氣，但火神一旦發怒，又會帶來巨大的災難。因而鄂倫春人每逢春、秋大祭和過年或喜慶的日子，都要舉行祭火儀式。

原始神話是原始人的故事。理性的覺醒驅散了原始宗教的迷霧，但新的文化形式里依然保留著原始人的故事。

雖然歷史已經遠去，古老的篝火已經從廣大地區隱退，但古老的篝火活動仍具有召喚人的力量。

閃閃的火光，啟發我們對人類從高擎火炬，走出蠻荒邁向文明的偉大歷史的回憶，篝火燦燦，更容易觸動我們復雜的歷史神經……

當我們走進篝火的那一瞬間，歷史也走進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