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不大,像一個四合院的樣子。一面是正殿,約三大間,中間塑著佛祖,兩邊是觀音和彌樂佛。其余三面,全是禪房,里面人頭攢動。天井長不過五丈,寬不過三丈,人就顯得非常擁擠。我稍稍有些失望,為了來這座據導游說香火極盛的寺廟,我們爬了一個多小時的臺階,都是直上直下的陡坡,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失望歸失望,是不能說出口的,并不單是怕佛祖怪罪,而是想起了導游的千叮萬囑。上山的過程中,導游不斷告誡我們,不管你去過什么名山大川,也不管你到過什么佛教圣地,到了這兒,千萬不能亂說話,否則師傅們聽了,會有不必要的口舌之爭。這一路上,導游不斷介紹著佛學,并教我們如何踩著臺階中間的蓮花圖案來得到吉祥,慢慢地就把我們教化了,心都虔誠起來。幾十個人一起燒過香、拜過佛后,在導游的倡導下,又每人抽了一根簽。兒子要抽,就讓他抽了,占卜一下他的學業前程也是必要的。兒子剛把簽抽到手里,一個穿著齊整的小沙彌就過來對我說,施主,我領你找一位有緣的師傅,為你的公子解簽吧。
一家三口隨小沙彌走進禪房,見禪房里靠墻的木椅上,團坐了一圈身披袈裟的和尚,大都忙碌著為游客解簽。我們等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終于有一位師傅空下來,我趕緊把兒子按坐在師傅面前的凳子上,雙手把簽呈給師傅。師傅很年輕,有三十歲的樣子,他把簽仔細地看了看,又問了兒子的生辰八字,然后雙手合十說,恭喜施主了,你的這根簽是上上簽,你的孩子學業會非常優秀,若精心培養,日后必成大器。說完,用手指了指對面的正殿說,領孩子去做法事吧,佛祖會保佑他的。剛才的那個小沙彌又出現在我們面前,躬了躬身說,施主請隨我來。
來到院中,小沙彌指著一個賣雜貨的小攤位說,施主在這里請一炷香吧。攤主是一個中年婦女,穿著極為粗陋。她拿起一把一米多長、包裹在一起有胳膊粗的香,遞給我的兒子。我問,多少錢?攤主答,一百元。我大驚,這把香不過六根,每根手指頭粗細,怎么會這么貴?旁邊小沙彌說,施主,一百元是百順圓滿的意思,圖個吉利。我還是覺得不妥,就問妻子要不要,想為自己找個臺階,沒想到她倒大方,說,百元就百元吧。
隨小沙彌來到正殿,殿內香煙繚繞,一派肅穆。小沙彌指導著我兒子在佛祖前的蒲團上跪下,讓我兒子雙手將香擎在胸前,拜了三拜,然后將香放在佛祖像下。我問,把香點著嗎?小沙彌道,心意盡到就得了。我再看,佛祖像下已經豎放了約幾十炷香,有些包裝已經很陳舊了,心下便明白了幾分。
許是因為剛才的氣氛太過壓抑,臨出廟門的時候,兒子有些迫不及待,在我們前邊先跑了出去。那個領我們做法事的小沙彌攔住我和妻子說,施主,請把胸前的“佛簽”揭下來,放到香爐中燒掉吧!我這才想起,臨進廟門時,導游給我們每人的胸前貼了一個橢圓形的“佛簽”,印得花花綠綠的,有鴨蛋那么大。他當時說得極為動聽:“大家戴上它,可以得到佛祖的庇護,臨出廟門時,把它在香爐里燒掉,你所有的疾病和痛苦,所有的不快和煩惱,都會永遠地留在這兒,你帶走的只有快樂。”
出了廟門,兒子正在門外等著,見了我就說,老爸,剛才我們買的香是竹子假冒的,我摸出來了,一節一節的。我本來就有一種上當的感覺,聽兒子這么一說,心里更是不快。
我們一邊走,一邊議論著這事兒。忽然,兒子站下來說,壞了,我的“佛簽”忘了燒掉了。妻子埋怨說,你怎么不早說,現在都到半山腰了,再回去,多累人呀!可兒子堅持要回去放到香爐里燒掉。
一家人正爭論,路邊一位清理垃圾的老人忽然插話問,你們是德州來的吧?我一聽竟是鄉音,驚喜道,您也是德州人?老人點了點頭說,我一聽你們說話,就知道是老鄉,孩子戴的那個所謂的“佛簽”,是旅行社弄的,你就不用再爬上去燒了。我一愣,旅行社弄這個干什么?老人笑了笑說,好和廟里分錢呀,要不,這么多旅行社,怎么分得清是哪個團領來的?見我發懵,老人又說,他們讓你們戴這個東西,還有一層意思,就是區分是不是“宰”過的,凡“宰”過了的,他們都讓你把“佛簽”揭下來燒了,只要你胸前沒有了“佛簽”,在廟里待多久,也不會有人再拉你做法事了,人家也是怕露餡兒呀!
饒是我平時經常自命不凡,經常自詡見多識廣,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了。旅游團和景點研究的這些高招兒,若沒有人道破,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透呀!
接下來的幾個免費景點,我都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在車上沒下去。我怕一不留神再掉進什么里去。
老 鄉
剛過了中緬邊界,美麗的女導游就熟門熟路地將我們帶到了一個大商場的門口。她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用中文和外文交替著介紹了一下這家珠寶專營商場的基本情況,然后重點申明了幾條注意事項和集合時間,就宣布解散了。
我和老溫一路都是在一起的,老溫是我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是個不錯的珠寶商,也很有旅游經驗。但一進商場,我們就被迎面涌出來的人流沖散了。我對珠寶首飾之類的東西從來不感興趣,所以有些心不在焉,只隨著人流在一個接一個的展示柜前走動著,毫無購買東西的欲望。
導購小姐非常熱情,只要你的眼光往哪件東西上一瞄,她便會立即給你講這件東西的產地、品質、價格等情況。我也是閑著無事,就和一個小姐搭訕了幾句,對方一聽我的口音,忽然問,先生是哪里人呀?我脫口而出,中國山東德州。小姐忽然現出非常驚喜的樣子說,哇!太好了!我們陳總經理也是德州人哩!我半信半疑地問,真的?這里竟有德州人當老總?小姐笑容燦爛地說,這還能有假?陳總他對家鄉特別有感情,但由于工作很忙,不能經常回去,所以他囑咐說,如果碰到家鄉來的客人,一定要讓他見上一面,以盡老鄉之情。我正覺得累,找個地方歇一歇也好,就順水推舟,跟小姐來到了位于四樓的一間辦公室。
辦公室不算太大,但非常豪華,有點兒金碧輝煌。我被讓到真皮沙發上坐下,小姐先給我沏了一杯綠茶,然后說,先生請稍等,我去看看陳總在不在。
不消片刻,走廊里便傳來了節奏鮮明的腳步聲,隨著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喊,老鄉在哪里?老鄉在哪里?
一個身材魁梧、西裝革履的中年漢子大踏步走了進來。我剛剛站起來,兩只手就被對方牢牢地抓住了,老鄉,可把你給盼來了,我都快三年沒回家了,唉!真是歸心似箭呀!雖然對方的口音中沒有半點兒德州味兒,但我仍然被對方的熱情所感染。我說,陳總,您老家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幫忙。那謝謝了!謝謝了!陳總用力地搖著我的胳膊,然后把我按到沙發上。忽然,他看到紅木茶幾上的那杯綠茶,登時變色道,王小姐!怎么用這種茶招待我最尊貴的客人?快換極品鐵觀音!剛才帶我進來的小姐誠惶誠恐地給我換了一杯茶。這弄得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不善言辭,只能重復著一句話,別客氣、別客氣……
從言談中,我發覺陳總對德州還是比較了解的,他不但知道德州扒雞,還知道新湖、禹城的禹王亭遺址、德州一中的“逸夫教學樓”等等。在這異國他鄉的土地上,聽著自己熟悉的事物,我不禁對陳總油然生起一種親近感。
一晃兒,集合時間快到了。我起身向陳總告辭。陳總對在一旁站立的王小姐說,給老鄉帶點兒禮物。我推辭說,那怎么好意思。陳總爽朗地笑了笑說,在這里碰到故鄉人不容易呀!真想留你住幾天,多敘敘德州的事兒,也算回了一趟家呀!說著話,眼睛有些濕潤。我安慰他說,陳總,現在交通這么方便,等有空閑了,飛回去待幾天。
說話間,王小姐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只精致的盒子走了進來。陳總接過盒子,從里取出一對碧綠的玉鐲。他搭眼一看,忽然拉下臉來道,誰叫你拿這種低檔次的東西的?想讓我在老家人面前丟人?
王小姐低下頭,怯生生地說,陳總,這種是五百美元的,你送人已經很好……
好了好了……陳總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說,你把準備發往香港的那批貨拿出一件來,快去!
我吃了一驚,連連擺手說,陳總,這可使不得,這太貴重了,我實在是受不起呀!陳總笑著把我按坐在沙發上說,別客氣,這只是一點兒小意思,等哪天去德州,你請我吃扒雞就行了。
我心想,這國外收入就是高,人家對咱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都送這么貴重的禮品,看來收入是高不可測……
王小姐這次拿回來的一對玉鐲,比剛才那對明顯小巧多了,借著陳總在燈下觀賞,我也用心地瞅了瞅,果然是晶瑩剔透,燦爛奪目,肯定是價格不菲。
陳總看了片刻,這才滿意地把玉鐲放回到盒子里,然后雙手遞給我說,請收下吧,給老家人帶個好!
我莊重地說,陳總,這不能收,一則是我從來不喜歡這些東西,二則是我們初次見面,收這樣貴重的禮物,讓我寢食難安。
陳總非常固執,他把東西硬塞在我的手里說,你再執意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這個老鄉了!那我會很沒面子的。
集合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
我很為陳總的真情所感動,但讓我平白無故地收下這么貴重的一份禮,那不是我的性格。我把盒子放到茶幾上,問身邊的王小姐,你們這種鐲子發香港要多少錢一對?
王小姐很干脆地說,一千美元。
我掏出身上僅有的三千多人民幣,放到茶幾上說,陳總,這些錢遠遠不夠這對玉鐲的價值,但我就帶了這么多,只好占你點便宜了。
陳總的臉登時黑下來,他瞪著我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把我當什么人了?說完就去拿茶幾上的錢,要還給我。
我攔住他,用力握住他的手說,陳總,你的這份情我卻之不恭,受之又有愧,這些錢如果你執意不收,那這對玉鐲說什么我也不要。我到時間了,再見吧!說完,我拿起那只精致的盒子,逃也似地跑出了屋子。
晚上回到旅館,我把事情對老溫說了。老溫很執著地盯了我一會兒說,老弟,我記得你還是個作家哩,這么小兒科的局就把你套進去了?
我不解地問,你什么意思?
老溫打了我一拳說,你讓人家玩慘了!
怎么會呢?我趕緊翻包找那對玉鐲。老溫說,別找了,肯定是硬塑料合成的!
我急了,我說人家真的是我老鄉,對我們老家熟著呢!
老溫不屑地說,人家吃的就是這碗飯,早把事兒琢磨透了,你就是天南海北的去了,人家也能派出個陳總馬總張總的給你認上老鄉!
我終于找到了那對玉鐲,遞給老溫說,人家本來要送給我的,我要是真的白白拿走呢?
老溫說,那人家就當白玩嘴皮子唄。說著,還是看了看那對玉鐲。
我問,這玩藝兒究竟值多少錢?
老溫伸出了五個指頭。
五百?我問。
五毛。老溫惋惜地看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