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披一身塞外秋風,我來到江南,尋找夢中的樓閣江水。
早晨九點多,我坐上從漢口開往武昌的公交車。窗外的楓樹綠得以乎忘掉了季節,城市并沒有我想像中的繁華。一會兒,公交車駛進了一個路很狹窄,樓群擁擠黑舊的老城區??粗鴺侨荷媳幻芗綁嬛目照{,不勝想像,盛夏令人窒息的武漢是怎樣的難熬。在半個多小時的車上,我有些失望地感覺到,這座古老的城市怎么會沒有—點江南的氣質呢?
正四顧著這個舊而不古的城市,車子突然沖出了礙眼的樓群,眼前突然一下子寬闊了,不期車子迎面駛向一座大橋,一片淡白色的水就橫鋪在下面,看著這水,我疑惑,這可是……那條江?可是一細看那橋不似印象中的氣勢,而那江水,雖寬闊但不浩大,雖有霧氣襯托,卻無云夢氣象。
這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條江。
或許,我的生命本來就需要一場大水來喚醒。多年以來,從北方的黑土地到遼闊坦蕩的草原,我一直在夢想著見到一場靈性肆溢的大水。我一直確信著,我見的大水定然是一片浩蕩,一派縹緲,博大遼闊,激蕩深邃。
看著窗外那水漸漸遠離,車又進入壓抑的樓群。
我擔心將錯過了與那條江相遇的機會,也思忖著眼前的江南與自己想像之間的落差,心里頗有些懊惱的時候,車子駛進了一片沒有景色的空白。
在立交橋盤旋的盡頭,我看見了—座橋。
眼前的這座橋極寬,橋頭的兩根塔柱氣勢逼人,從橋這邊望著滾滾車流,駛向看不到盡頭的橋那邊。我敢肯定,在它的下邊,一定就是中國最大的江河了!
果然,車身—閃,我見到了夢里的那條大江。
江水橫流,氣蒸云夢。乳白色的大江,被霧氣罩著,氤氳縹緲,雖極目莫辨其形。深秋的江水,氣度闊大而不張揚。江面極寬,有大舟附其上。聽不見江水之音,卻可想深廣的滄浪之下,拍濤卷雪。
長江!三十年似莊周一夢,今天竟與你這樣奇妙地邂逅。
霧列江面,不辨波浪,江水隱隱東流。我望著這條大江來時的方向,想著它從遙遠雪域高原一路奔涌而來的情景。
荒原上的長江,它躍山澗峽谷,流雖小但其志不可抑;不擇細流之容,贏得八方之水來朝,順勢而下浪濤翻涌。此時氣度不凡的水,它有湖泊的蓄勢吞吐,也吸納了天地開闊的境界。長江,一揮手就是六千多公里的一筆,形神兼備。
這水若大風助之,必巨浪競高,駭濤拍岸。江水一瀉萬里,舟形瞬息而逝。倘大雨淋江,世間方知‘滂沱’二字。天水相接,性本同種,波痕頓消。雨垂天地,雖極目不知江之所在;霧涵乾坤,雖明心不知其所藏。
只是,今日只有那霧,沒有那掀波卷浪的風雨。
車已過了長江。我剛把留戀的頭扭回來,眼睛就瞥見左前方低山上的一群古式樓閣。
正當我依舊沉浸在長江巨大的遐想之中,隨意抬眼朝山腳那幾處樓閣望去時,卻大吃了一驚!
黃鶴樓!我不禁—聲輕呼。金黃色的三個字赫然在目。
那高峻矗立的可是名揚天下,在無數古代文人筆墨下活著的黃鶴樓嗎?這就是我從童年吟詠到現在那個名字?
注目望去,此樓踏山而踞,濱江而陳,在那些樓閣中,黃鶴樓雄渾超拔,神韻靈秀。淡淡江霧繚繞著,陽光從這層朦朧透過來,從樓后邊高處照在黃鶴樓上。金黃色的琉璃上,樓角高低錯落的飛檐處,一縷縷金光似云似霧從各個方向射出來。黃鶴樓看上去虛實難測,呼之欲飛。
不期而遇的一喜—驚,消遁了—路疲乏。
下午拜謁了長春觀,雖也新奇,可心里還是惦著那江水樓閣。
不想晚八點,一車人去漢口途中又遇那樓與江水。此時,我與這江這樓已有了一面之綠的親切。霧已盡散,彩燈下的黃鶴樓顯得有些瑰麗。夜色中這樓并不寂寞,因為有那一江夜水與許多往事和它做伴。長江兩岸燈火十分熱鬧,但江水卻沉寂在一片暗色中,深沉地映著周遭的燈光。不用再賒月色,也沒有過去的江楓漁火,這似乎靜止的水域獨享一片靜謐。
2
翌日清晨,天晴氣朗。我神漓氣爽地從黃鶴樓的背面登樓。
先訪碑廊,后至鵝池。一段路后就見黃鶴樓正門最上方懸掛一塊“氣吞云夢”巨匾。
大門左右有一副對聯:
由是路,入是門,奇樹穿云,詩外蓬瀛來眼底;
登斯樓,覽斯暈,怒江劈峽,畫中天地壯人間。
進得主樓大廳看見巨幅鶴舞圖。大廳門柱又有對聯一副:
爽氣西來,云霧掃開天地憾;
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千古愁。
黃鶴樓內,按順序排列著三國、唐、宋、元、明、清等時代黃鶴樓的微縮模型,一個個精巧的建筑,像—個個特定的歷史時空。
在歷史的遠方,那些文入土子們一個個走來。他們穿著屬于自己時代的服裝,吟詠著自己的詩文歌賦??墒?,無論他們身份高低,裝束怎樣,不都是屬于一個民族嗎?正如這些風格各異,明顯帶著自己時代審美特征的樓,無論你怎樣看,實際上都是一個樓———個明顯帶有中田傳統建筑風格的樓。而現在,確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然而我知道,他們早已化為黃鶴樓的精神,彌漫在這帶著濃郁中國傳統文化氣息的黃鶴樓了。
公元223年,孫權為軍事而建此樓。世事變幻,戰火烽煙,此黃鶴樓早已非彼黃鶴樓。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它歷經劫難又屢獲重生呢?
黃鶴樓最近的一次被毀,是在一個帝國即將同我們告別的時候。光緒年間的一場大火,黃鶴樓只留下一個葫蘆型的銅頂。這似乎是一個不太吉祥的兆頭。果然,其后的近百年里,中國少有寧日。回顧中國的歷史,無論怎樣的戰火烽煙血肉相殘,中華文化的血脈都沒有斷掉。
我站在二十年前建成的這座黃鶴樓內,感覺到了它飽受的憂患滄桑,我的思緒在一千七百多年的時空里飄蕩,心被它的精神牢牢地攝住。
當初誰又能想到,黃鶴樓,因為文人登上了樓而聞名天下呢?
黃鶴樓東側有一個擱筆亭。據說是李白見崔顳《黃鶴樓》,自嘆不如罷筆。以李白的詩才與狂傲,這絕不可信。況崔顥這首詩平仄與重字之忌,以律詩的眼光,實在難堪第一。倒是李白的一首送別詩給人意味頗深。
開元十六年(公元728年)三月的某一天,二十七歲的李白與比他年長十三歲的孟浩然,共登黃鶴樓。三月的江南,春暖花開,兩人的對飲,一定說了很多關乎詩歌之技、人生前途之事。兩個詩風迥異、性情不一的詩人聚在黃鶴樓上,是中國文學史的幸事。
在黃鶴樓上,望著那正逢壯年生機蓬勃的一江春水,年輕氣盛的李白說:天寬地闊,文治武功,天生我才必有用時;相貌老成心存壯志的孟浩然說:乘萬里江水破長風,先游冶揚州,再取長安功名。
“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焙毕尻柋臼敲虾迫坏募亦l,可是,現在卻要一個異鄉的兄弟來送自己了。李白望著那載著友人躊躇的帆影,也望著那滾滾江水,久久沒有離去。
江水東流,不舍晝夜。俗人視其水流,智者視其志向?!岸蛇h荊門外,來從楚國游一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渡荊門送別》)。兩年前,自己不就是乘這水來這楚地的嗎,孟兄走了,自己的路在何方?
3
我面江撫欄而立,遙想著這樓上古時文人唱和,臨別醉飲的情景。
那些覽勝游歷的文人或素有士大夫情懷任職旅居的官員們,恰遇佳期在目口,又逢天江一碧,必尋這臨江高樓,喚人擺酒設宴,聚數位同窗素友文人高士手此。
清風拂面,鶴樓足彰土人之雅;興意在心,杯酒溢望江水之長。
有佳釀美酒在側,有詩詞歌賦在口,有絲竹雅樂在耳,失意者必暫忘傷懷,得意者亦揮灑自然。年少者綸巾羽扇,意氣勃發;年長者長袍捻須,沉吟低賦。有官宦者在此,必不盛氣凌人;有隱逸者在此,卻無俗言陋聞。有華服儒雅者,自不高己驕人;有布衣狂放者,必不屈人卑下。有身材魁偉者聲宏氣壯,有身形低矮者語出驚人。為官者不必居上座,文辭高者為尊。酒不必敬長者,以才名服人。能飲者必招喝彩,能詩者必受推崇。性情不拘,高談闊論,文采各馳。臨高眺水,把酒對風。酒酣曲盡,杯盤狼藉。有醉者袒腹臥地而眠,雖人眾亦自在。有高歌賦詩者,必有知音撫弦和之。待酒醒盡興,行者自行,留者必送。沒有程式化的揮手寒暄,沒有擁抱的過分親熱,只是臨舟立岸一個躬身長揖,那江水就吟出了千年詩文。
要是逢雨的那些獨旅的文人、落魄的才子呢?其必自撐孤傘信步江岸,迎江風而歌,衣雖濕而不避,尋的就是這個意味?;蛴诮幘萍遗R江煮酒,一則避身散寒,二則觀江賦情。那放旅途與人生心境的清冷,都付與這江水樓閣了。
長江,是水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國文化的集大成者。從古至今,和這水有關的詩文,還數得過來嗎?江水浩蕩,雖高山峻嶺不可阻。它從高原到平原,不畏坎坷,歷盡曲折,一路匯聚了眾多江河。翻開中國的歷史,它比長江更曲折更艱險,而中國文人就在這歷史的長河里沉浮?!熬¢L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那思念是何等的深啊。一篇文章,幾句詩文成就—處山川樓臺,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了,而那些詩文與這水互相成就了對方。一川江水,融入了中國多少文人的情感啊!
那些古代文人,先后從這里匆匆而過,他們生平遭際都在那文字當中了。假若一個現代的文人走進這里,還把這些當作一種閑情逸致的消遣,那就干脆不要做文人。
4
孟浩然去了揚州的當年,冬日即到了長安。次年春天應進士考,其結果一如長安寒冷的冬天,孟浩然凄清地落第。這對于—個科舉年代,深深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浸染的中國文人來說,無疑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從長安歸來,已是不惑之年的孟浩然自然無顏在家鄉停留,回想去年煙花三月,還是志氣滿懷友人相酬,可是一覺醒來,才發現揚州與長安只不過是兩地—夢而已。他索性再乘舟而下,先去吳越后赴湘贛,此時的孤帆,面對的是一江愁水。
“山螟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吳越的美景也改變不了孟浩然凄涼孤獨的心境,客游他鄉仕途未卜,免不了有思鄉懷友的寂寞。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孟浩然對功名的渴望直至他生命的后半程。而“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的恬然自適已是無奈的選擇與本性的回歸了。
李孟一別三十二年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年),李白被人獲罪。長流夜郎途中,行至白帝城,李白忽聞赦書。他驚喜交集,此時五十九歲的李白已是須發皆白,但也掩飾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