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魯迅先生誕生125周年、逝世70周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新版的《魯迅全集》,洋洋18卷,蔚為壯觀。這還不包括他的譯文、編校古籍等其他著作。想想他僅有的55年壽命,在兩萬多天的有限時間里,做出如此輝煌的貢獻,怎不令人喟嘆!紀念先生,想起一段往事。
那是上個世紀的50年代,我們剛進北大就趕上了反右斗爭。放暑假了,系黨總支讓我們幾個同學組織個小組,批判馮雪峰反魯迅的滔天罪行。他寫的《回憶魯迅》。我們早就讀過,在我們心中,他在左聯時期是黨的代表,與魯迅一家相處得很好,還有一張兩家合影的照片,可見關系不一般。可他怎么會反對魯迅呢?
關在宿舍樓的小屋里,我們幾個同學揮汗如雨地重讀馮雪峰的《回憶魯迅》,看了幾遍也找不出馮雪峰是怎么居心叵測地反魯迅的。實在沒轍了,我只好去章廷謙(川島)教授家求教。他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們去許廣平先生家談談,我介紹。”說完,揮毫用墨端端正正寫了封短信交給了我。這真是一件喜出望外的事,因為我們可以見到早已敬仰的許廣平先生了!
到了北海東邊的大石作胡同,應聲開門的是她的秘書,聽我們說明來意,秘書先生皺起了眉頭,說許先生正患牙病不會客,不能接受你們的采訪。我們不甘心,一再說好話。秘書先生為難了,說進去問問吧,結果一問便準。也沒掏章先生的介紹信。
許先生把我們迎進客廳,笑著說,別人不見,北大的同學是一定要見的。這是周先生早就定下的規矩。
問生活,說學習,還問川島先生的身體可好,像一位久別重逢的慈母,我們也如同走回家門,一股親情油然而生。說到批判馮雪峰,她沉吟了好一會才說,要說不一樣嘛,也有,就是馮雪峰的家里、墻上掛著許多魯迅先生的像和字,不像我這里。我們注意到了,門庭里只掛著一幅魯迅先生題寫的古詩,記得是陶淵明的《歸田園居》:“少無世俗韻,性本愛丘山……”客廳里并沒有魯迅先生的像和字,簡樸得很。突然許先生把話題一轉,說:“其實魯迅先生也是可以批判的。”
我們聽后一驚,趕忙說明是批判馮雪峰,不是批判魯迅先生。她說,世無完人,更何況魯迅先生生活在那樣內外斗爭錯綜復雜的情況下。不過,批判之前一定要先把魯迅先生的書讀讀,要了解那個時候的社會,這是很重要的。比方說,魯迅在文章中常用“紹介”這個詞,有個青年來信批評魯迅先生寫錯了,應該是“介紹”。豈不知,“紹介”的寫法古已有之。當然。這么說也不是叫你們掉書袋,非要在文章里寫“紹介”,向人家顯示自己有多大的學問。
大家笑了,似乎明白了一些。這時兩大盤冰鎮西瓜端上桌,眾同學大塊朵頤,可謂酣暢淋漓。許先生笑坐一旁,很滿意。說到在上海的生活,廣平先生特別指出那是魯迅先生斗志最旺盛、戰果最豐碩的10年,僅雜文就出了10本。廣平先生說,不過這10年的內外斗爭也最復雜、最艱苦。他時常為意想不到的營壘內部的誤解、攻擊和誣蔑所苦。有時夜深了,他仍躺在屋外陽臺的水泥地上苦苦思索。他肺不好,怕他著涼,可又叫不動他,急得我沒辦法,只得叫小海嬰出去陪他。孩子很懂事,靜靜地躺在爸爸身邊的地上,也不說話,兩眼望著天空的星星。最后魯迅先生不忍了,他愛子心切,生怕愛子受涼,抱起海嬰回到臥室,歉然地對我說:“我陪你們一會。”于是點燃一支煙,靠在床邊,眼睛望著煙霧,仍在思索……你們可以想象,那時魯迅先生身邊的環境有多么險惡、多么復雜。
從書本和課堂上,我們也知道那時候在上海既有國民黨政府的文化圍剿、血腥鎮壓,又有營壘內部的兩個口號之爭,以及種種講不清解不開的人事矛盾,卻不知魯迅先生身處其間心中如此愁苦。設身處地去想,魯迅先生確實要側著身站立,隨時應付來自前后左右的襲擊。他單薄帶病的身子要應付常人難以承擔的精神重荷和寫作任務。
廣平先生的教誨啟示了我們:知人論世該是我們識人明理的一條準則,知人和論世又是不可分的。要知人,必須了解他那時候的社會,不論世,無以知人。回到學校,我們搬出《魯迅全集》和有關的一些文史資料認真地讀了起來,仿佛比過去領悟深了一層,再沒有顧及批馮的事,好在系里也沒有再過問。
“文革”后,馮雪峰同志的冤案昭雪了。我們又斷斷續續讀了文藝界一些老領導老同志的回憶文章,回過頭再去品味許廣平先生的那次談話,方明白她在當時那樣的處境中,既要苦口婆心地教誨我們這些少不經事的學生,又有太多的不解和太多的難言之隱,處境也很尷尬。時過境遷,今日重讀魯迅,更謙謹。也更明亮了——畢竟我們的先輩走了那么多曲折的路,付出了太多;畢竟我們也經受過一次次的雨驟風狂,不再幻想,不再畏懼路的崎嶇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