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娘是黨員。啥時入的黨,連她丈夫都不知道。要說也是的,一個莊稼漢的老婆,侍候好公婆、丈夫,照看好孩子,圍著鍋臺轉,把雞啊豬啊什么的都喂好了,那才是婦道人家的本分。可王大娘卻不,她不但自己入了黨,還時不時地吹吹枕頭風,把自己剛明白時間不長的新鮮道理,有意無意地說給丈夫聽。別說還真有效果。沒多久,通情達理的丈夫就被她介紹入了黨。那時候,正是抗日戰爭時期,那萬惡的小日本鬼子鬧騰的正兇著呢?選
小鬼子鬧騰的再兇,也沒有震唬住老百姓的抗日熱情,更擋不住共產黨領導的敵后抗日游擊斗爭。局勢雖然艱難,可共產黨、八路軍照樣得到人民群眾的鼎力相助,更有像王大娘和她丈夫這樣忠誠的共產黨員們在拼死干革命。雖然經常有鄉親被害,同志犧牲。誰聽見這慘信,心里都要撲騰撲騰。可撲騰歸撲騰,王大娘兩口子照樣跑西跑東的,很少有個消停。因為黨給他們兩口子的主要任務,就是傳遞情報、跑交通。
既然兩口子都是黨的交通員,那王大娘家自然也就成了黨組織的堡壘戶、交通站了。黨組織信任王大娘兩口子,區里、縣里開個會什么的常在她家。這時,王大娘的任務,就是坐在家門口,邊納鞋底邊望風。他丈夫就遠遠地在村口盯著,有個風吹草動的就跑回來報信。
“五一”大掃蕩以后,局勢更嚴酷了。小鬼子像瘋狗一樣地到處抓共產黨、八路軍。有時候,小鬼子會突然間就把村子包圍起來,要鄉親們交出隱蔽在村中的共產黨、八路軍。交不出來就燒房子,還打人、抓人、殺人。就這樣,王大娘兩口子也沒有含糊過:照樣風雨無阻地送情報送信;照樣掩護自己的同志過封鎖線;照樣把傷病員接到家里養傷;而區里、縣里的同志也照樣在王大娘家里接頭、開會、研究工作。是真的不害怕嗎?用王大娘的話說:“咋能不害怕呢!那難受勁就甭提了,心里撲騰撲騰地一個勁地跳,嘀咕得都堵到了嗓子眼。可再怎么著,你也得忍著啊。那時候,早就想好了,如果叫小鬼子抓住了,就一個原則,任他怎么著,我是什么也不說,大不了不就是個死嗎?那場面我見多了,光我們村就叫小鬼子殺了十幾個。”有一天,正是天寒地凍的臘月里,大雪紛飛,北風呼嘯。王大娘的丈夫出去送情報,回來時天已經很晚了,進了門就有些心神不定,悶悶不樂的。王大娘問他怎么了,他就是不說,只是趴在小炕桌上吧嗒、吧嗒抽他的煙袋鍋。末了,對王大娘說:“給我做碗面湯吧,你做的面湯,我最喜歡喝了。”王大娘趕緊和面,做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面湯,里面還煮了兩個荷包蛋。看著丈夫狼吞虎咽地喝著面湯,可眼睛里卻有東西在閃亮。“這是咋的了,你倒是說話呀?選”丈夫放下碗,抬頭看著王大娘,堂堂的男子漢竟流出了兩行熱淚:“組織上要我出趟遠門,可能短時間回不來了,你要照顧好爹和娘,還有咱們的孩子。”“那啥時候走?”“現在。”王大娘還想問點什么,可想到組織有紀律,又看到丈夫也沒有將詳情告訴她的樣子,也就不再問了。王大娘明白,這是組織上派丈夫做別的重要的工作去了,夫妻兩人就要分開了,世道這么亂,小鬼子又這么瘋狂,這一分別,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見面呀?選想到此,王大娘的眼淚就下來了,就一下子趴在了丈夫的肩上,嗚嗚地就哭了起來。夫妻倆就這么相擁相泣,淚水就打濕了衣裳。
丈夫伏下身子,親了親熟睡的兒子,“你可要把咱孩子看好啊!”“嗯哪。”王大娘答應著。又悄悄掀開門簾,瞧了瞧已經躺下的爹娘,回過頭來:“照顧好咱爹咱娘。”王大娘默默地連連點頭。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丈夫拿起王大娘給準備好的、里面放著幾件換洗衣服的小布包,就上了路。外面,整個村莊都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風在呼呼地吼,雪在紛紛地飄。王大娘沒有送丈夫,也不敢送丈夫。因為村邊上小鬼子炮樓的槍眼里,還透著幽幽的燈光呢。王大娘站在門口,目送著丈夫,借著雪地的反光,她看到,漸漸遠去的丈夫,竟是一步一回頭……自己的丈夫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了音信。王大娘有些擔心了。區里來了人,就向他們打聽,可回答說都是不知道。后來有一次,縣大隊的政委,也就是縣委書記隱蔽到了王大娘家,又提起這事。政委說你以后就別打聽也別問了,他是在干很重要的工作呢。干什么,沒說。去了哪里,也沒說。可政委那話說得挺親切挺真實也挺讓人放心的。嗯哪!王大娘就明白了,也就放心了。心里還不住地埋怨自己:“入黨都好幾年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丈夫被組織派走了,那就是革命的需要唄。組織上不告訴我,那肯定也是工作的需要了。”從此,王大娘再也沒有向組織上提起過這事,只是在夜深人靜時,思念起丈夫來,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淚水就撲簌簌地流,就浸濕了枕頭。丈夫走了,王大娘更累了,也更忙了?選以前組織上交給的工作是兩口子幫襯著干,現在都壓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王大娘拉扯著才幾歲的孩子,又照顧著年邁的公婆,還要拾掇著地里的莊稼。上級一旦有了指示、情報什么的,依舊要過封鎖線,冒著危險去送信。里里外外的,都指仗著她。就這么緊張著,勞累著,危險著,還真挺過來了。讓人萬分慶幸的是,這么多年出生入死、擔驚受怕的,不知經歷了多少次險情,總是能化險為夷,還真沒出過什么事。連王大娘自己都覺得挺幸運的,心里想:“這是丈夫在保佑著我呢?選”丈夫走后,王大娘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逢臘月里丈夫離開家的那個日子,她都要做一大碗丈夫最愛吃的面湯,面湯里面,照舊是兩個荷包蛋。拿一雙筷子放在碗上,瞅著面湯心里就默默地念叨開了,就期盼開了:“說不定,今天他就回來了吧,這都幾年了,也該回來了?選”就這么念叨著,期盼著,就淚流了滿面。那冒著騰騰熱氣的面湯,漸漸地變涼了,最后,坨成了一體,像一塊冰疙瘩。
說話就解放了。“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王大娘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地過封鎖線送信送情報了;再也不用為如何保護傷病員而傷透腦筋了;區里、縣里來人,也不再守著門口東瞧西看地望風,而是和同志們一起坐在炕頭上,喝著香甜的大棗茶,剝著炒花生,痛快地聊、痛快地笑了;土改了,分了房子又分了地,老百姓的日子眼瞅著就好起來了。王大娘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想著眼前的這一切,心里就有了從未有過的爽快,就高興得合不攏嘴。她覺得自己參加共產黨,提著腦袋風風雨雨地跟著共產黨干革命,這條路是走對了,雖然受了好大的委屈好大的罪,可值?選非常值?選笑著笑著,王大娘的臉上就沒有了笑容,她又想起了那杳無音信的丈夫來了。“他要在,看到發生的一切,該有多高興啊!解放了,他該回來了吧?”想著想著,一聲長嘆,淚水就涌出了眼眶,就流成了行。組織上讓她出來工作,王大娘非常高興。可是想到家里的孩子和年邁體衰的老人,她猶豫了。丈夫還沒有回來,這老人孩子的,沒有人照顧哪行呢?于是,就向組織上說明了自己的想法。組織上當然了解王大娘的情況,也就同意了。就這樣,王大娘就沒有出來工作,就留在了家里照顧公婆、撫養孩子。那些與她一起參加革命的黨員,大都在區里、縣里工作了,可王大娘仍是一個農民。忙完了家里的鍋碗瓢盆,就接著忙地里的玉米高粱。就這么里里外外地忙著,把孩子就忙大了。王大娘的孩子真爭氣?選高中畢業后就考上了天津醫學院。畢業后就分配在了天津一家工廠里,在醫務室當大夫。孝順懂事的孩子,想著娘,惦著娘,沒過幾年,就把娘接到了天津一起生活了。因為這時,王大娘的公婆都已經去世,王大娘是既當兒子又當媳婦的,風風光光地把公婆發送了,可家里就剩下了她自己,孤身一人地守著空蕩蕩的房子和院落,苦苦地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1968年,為了迎接“九大”的勝利召開,在黨內搞了一個“吐故納新”運動。就有人揭發說王大娘的丈夫是叛徒,說是有人在保定城里看見過她丈夫穿長袍戴禮帽,還架著一副墨鏡,和一幫偽商會的人混在一起,又是看戲又是下館子。這事可非同小可,就馬上派了人去調查。調查來調查去的還真有這么回事。就讓王大娘坦白交代,甚至有個四六不懂的愣小子還朝著王大娘喊了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口號。可把個王大娘氣壞了,也急壞了。氣的是她一個光明磊落的老共產黨員,生生死死地跟著共產黨走,竟有人對著她咋呼了一通什么從寬從嚴,她不明白,那口號,不是對敵人說的嗎,怎么沖著我來了?急的是她相信丈夫絕對不會當叛徒,這里面肯定有誤會,沒準還是誣陷。可現在說啥也沒有用,自己兩手空空,還真的拿不出丈夫不是叛徒的證據來。剛一解放那陣子,王大娘為找丈夫可沒少跑路。這打聽那打聽的,可誰都不知道自己丈夫的下落。看來,惟一知道情況的,就是那個縣大隊的政委了,那就找政委吧。可找來找去,到是找到了政委的下落,可那個縣大隊的政委,也就是縣委書記,早在一次反掃蕩的戰斗中犧牲了。尋找丈夫的線索也就斷了。王大娘是既納悶又糊涂啊,自己的丈夫,一個不傻不苶、五大三粗的大活人,怎么生不見人,死不見鬼了?但有一樣,她非常清楚,也非常堅定,就是自己的丈夫絕不是叛徒,他是干革命工作去了。
最后,組織決定下來了——“勸退”,就是勸王大娘自己自愿退黨。說是自愿,卻要開支部大會通過。王大娘心急火燎,可任憑你怎么辯白也無濟于事。是啊,人家有確鑿的證據,說明自己的丈夫和漢奸們在一起吃喝玩樂。王大娘也納悶:自己的丈夫是組織上派去執行任務的,這肯定沒錯,可和漢奸吃吃喝喝的,叫什么任務呢?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選王大娘憑著對相濡以沫的丈夫的了解,從心里堅信丈夫決不會當叛徒,可有口難辯呀,在當時一切都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在那個已經毫無組織和法度可言的時代,你就是有千張嘴萬張嘴又有什么用呢?最后,支部大會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就通過了“勸退”的決定。
王大娘悶悶地回到了家,心里壓抑,憋屈的慌。就一個人坐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默默地流著眼淚。咋會是這樣呢?她實在是不明白,自己一心一意跟著黨干革命,連死都不顧了,怎么到頭來落得個這樣的下場?當年面對著如狼似虎的小鬼子,那明晃晃的刺刀就對著胸口,可王大娘愣沒有含糊過,也沒有退縮過。可今天,面對著剛剛發生的事實,她含糊了,猶豫了,糊涂了:倒退一萬步說,就算丈夫是叛徒,我可是真心實意忠于黨的呀,這幾十年了,都是黨領著我,黨到哪我就跟到哪,沒有半點猶豫呀?現在這是咋的了,黨咋說撒手就撒手了,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沒有了黨,我可怎么活啊?選王大娘是越琢磨越傷心,越琢磨越想不通,悲痛欲絕的王大娘就猛地往床上一趴,雙手拍打著床鋪,就嚎啕大哭起來:“我……我也不知道……這是咋……咋回事啊……我……我……就知道……我入黨的時候,……那……那小鬼子的炮……炮樓……他就在……就在村邊上啊……嗚……嗚……嗚!”淚流如河。
這哭聲,撕心裂肺;這傾訴,痛斷肝腸?選凄愴的哭聲傳到了屋外,就上了天,就入了地,就感動了天,就感動了地,天地就為之動容?選
王大娘在苦苦的、又倍感凄涼的等待中,熬過了一天又一天。她知道,太陽不會總讓烏云遮著,一定會有云開日出的那一天。等啊?選盼啊?選又熬了十幾年。終于等到改革開放、撥亂反正了?選經過黨組織細致的調查,王大娘丈夫所謂“叛徒”的事實也徹底搞清楚了。原來,她的丈夫受組織派遣,以經商的名義在京、津、保一帶搞地下工作,主要任務就是往抗日根據地倒騰急需的藥材。一個不留神,就被真的叛徒認出來了,就被出賣了,就被抓進了小鬼子的憲兵隊,就受盡了嚴刑拷打。別看小鬼子這么慘無人道地折磨他,想方設法想讓他招出自己的同黨來,可王大娘的丈夫不愧是條硬漢子,問啥啥都是不知道,無論怎樣,就是不說。最終被小鬼子給折磨死了。至死,小鬼子也沒有從他嘴里掏出一句有用的話來。至于和偽商會的人上戲院下館子,吃喝玩樂,還真的確有其事,那都是為了打通關節,是地下工作的需要,也是組織上同意這么做的。因為在地下黨工作的同志大都是單線聯系,王大娘的丈夫犧牲后,這整個聯系也就斷了線,要想找到知情人是非常困難的。這也是為什么王大娘問誰,誰都不知道,打聽了一溜夠,也沒有找到丈夫的下落,以至于人犧牲了二十多年,都沒有任何消息的原因。那一天,黨組織派了幾位同志來到了王大娘的家,當面向她宣讀平反的決定,此時的王大娘已經身患重病,臥床不起了。讀文件的同志是一字一句大聲地念,她就一字一句細細地聽,那眼淚就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聽完了宣讀,她沒有說話,抹抹掛在腮邊的淚水,摸索著從床頭的褥子底下取出了一個小包,雙手顫抖著遞給念文件的同志:“這是我十幾年的黨費,這個月的我也放進去了,一個月也不少。唉?選這么多年了,想交黨費沒地方去,也沒有人要啊?選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這黨費還會有人要,有地方交的。”話語輕松,還帶著欣慰的微笑。幾個同志全都愣住了,看著這位在逆境中仍然對黨忠貞不二、信念堅定的老同志、老黨員,他們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他們知道,不收,那是絕對不行的,因為這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對黨的一片耿耿忠心、拳拳真情。這小包,很輕,很輕,可拿著它,竟感到比千斤還重?選比千斤還重?選丈夫終于有了下落,自己的冤案也平了反,那曾經壓抑了王大娘幾十年的、猶如一塊沉重的大冰坨的心事,瞬間就融化了。王大娘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她說什么也不躺著了。任憑誰勸也不聽,她讓兒子攙扶著自己,顫顫巍巍地來到了廚房。她堅決地拒絕了兒子、兒媳的插手幫忙。歇一會兒干一會兒地親手和面、點火,做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面湯,面湯里面,仍舊是兩個荷包蛋。面湯,放到了炕桌上。一雙筷子,也擺在了碗上。王大娘靠在床上,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盯著冒著熱氣的面湯。透過裊裊升騰的熱氣,王大娘好像看到了丈夫正在昏黃的油燈下,趴在小飯桌上狼吞虎咽地喝面湯;好像看到了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丈夫離家時,那一步一回頭的身影;又好像看到丈夫在沖著她微笑呢,還親切地對她說:“這些年,可委屈你了!咱爹咋樣?咱娘咋樣?咱孩子咋樣?”王大娘無語,無淚,就沖著自己日日思,夜夜想的丈夫一個勁地笑。
王大娘讓兒子、媳婦把床重新鋪好,又換上了一床新褥單,舒舒服服地就躺了下來。她把全家人都叫到了床前,慈祥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久久流連:“這幾十年了,心里總覺得沒著沒落的,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你們的爸爸有了下落,我也平了反,黨籍也恢復了,我也就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我啊,現在就想好好地睡上一覺。你們做事情小聲點,千萬別吵。”王大娘睡著了。睡得安詳,睡得坦然。她要把這幾十年缺的覺都補回來;她要把這幾十年該做而沒有做的好夢都做上一遍。她還要在夢里與幾十年未見的丈夫相聚呢,要好好地嘮嘮這些年的苦辣辛酸,好好地訴說對親愛的丈夫那牽腸掛肚的思念。她睡得是那樣的熟,睡得是那樣的香,睡得是那樣的甜。以至于全家人圍在她的床前,哭天愴地,大聲地呼喚了千遍萬遍,王大娘都沒有醒來。睡得依然是那樣的安詳,那樣地坦然,那飽經滄桑的臉上,還帶著幸福的笑顏。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