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瀅穎(以下簡稱鄒):如果意識到我們是同行,要對你的文章進行善善惡惡的評論是很難的。所以我套用一下周星馳的名言吧——“其實我是一個讀者”,就從讀者的角度來問你,能談一下少年生活烏托邦式的理想嗎?
莫小米(以下簡稱莫):烏托邦很早就沒有了,那個年代很多東西非常容易破碎,特別是理想。我的經歷在那時是一類人的經歷,所以不到一分鐘就能說完——生于1951年,與所有的文革“老三屆”一樣,輟學、下鄉、返城。在一家零售商店里過了十三年冗長的日子,做著不大情愿做的事,但是對文字的向往卻總是有的。小學五年級《小學生作文選》收了我的一首小詩,現在還記得那時很興奮的感覺。我三十四歲進了報社之后,才逐漸靠近那個向往。
鄒:你有一副行走在全國報紙副刊的漂亮文筆,密度與精彩都相當穩定?!靶∶孜淖帧笨梢栽诤竺婕觽€冒號,讓人做名詞解釋。你是怎樣琢磨出這樣的形式,乃至于成為一部分人模仿的對象?
莫:很偶然的,和我的工作有很大關系。事實上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就在寫,一九九一年也出了一本散文集,但沒成氣候。我是報社編輯,九三年在周末部搞“社會”???,領導要求開個小欄目活躍版面,這個欄目叫“游思”,由我開頭寫,想不到就寫成個人專欄了。當時全國各地的副刊都在擴版,我那些小文章正好合適。算是應運而生吧。
鄒:剛才說到了你的文章質量的穩定,但從另一面看,穩定表示著缺乏變化。你有沒有想過變化或嘗試其他體裁的寫作?
莫:想過,超越自己,誰都在想。但有可能還沒超越,就把原來的失掉了。找到適合自己的形式不容易,不同年齡段不同職業的人適合的方式也不一樣,我覺得這方式恰好適合我。我工作之余只有零星的寫作時間,我也不占用別人很多的時間,他站在街角等一個傳呼的時候就看完了一篇。這樣就有很多人看到了我的文章。我想只有看見了才能說其他吧,意義啊價值啊什么的。
鄒:看你的文章,總覺得是很年輕的人寫的,你的讀者群大多也是很年輕的人,你這樣的心態是怎樣養成的?是每天一個蘋果吃出來的嗎?
莫:我并沒把寫作看成是職業,也不像一些人說的是生命的需要。它只是我不斷認識世界認識自己的一種途徑,就像每天吃一個蘋果。我為自己也為他人打開一扇看世界的新窗口,就有新鮮空氣進來,很愉悅,很灑脫,也許就顯得年輕了。我想做人也是一樣,保持感知方式的新鮮度,保持一種探求的姿勢,而不是去教育或訓導人家,老想賣弄點什么。我想這就叫年輕。
鄒:我覺得你的小品文最大的特色往往是在末尾,人們要合上書頁的時候,往往就感到了吃驚,要停一下,想一想了。你這樣旁逸斜出的思維方式是怎么來的?這些靈光一現的想法是你寫著寫著就在文字之間衍生出來的嗎?
莫:講個故事吧。小時候,我和弟弟去水鄉的奶奶家,那地方河流如網,人們只能過橋才能進出村子。那天我和弟弟決定玩個游戲,我們想決不從早晨出村時走的那座橋回村。我們在附近一圈圈地繞,繞到天黑,還是奶奶把我們找了去,我很沮喪地發現,我們回家走的還是出發的橋。我小時候就很迷戀尋找出口,尋找一條新路,直到寫文章,那條所謂的思路最好也不是早上剛剛走過的。事實上每個人多去想想司空見慣的事情的另一面,就能發現平凡生活的許多樂趣。當然還有在碰撞下產生出來的火花。讀書或與人談天,若能聽到看到聞所未聞的說法,總能讓我莫名驚喜。碰到這種情況,我肯定是要“雁過拔毛”的。
鄒:你的文章寫情感往往都比較美好,傳達著一種陽光般的心境。但躺在沙發懷里的人和走在寒風中謀生的人,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你給了人們一塊糖,卻被很多長大了的青年和知識精英們拒絕了,你怎么看?
莫:我不能要求我的小品文去承擔很多東西,比如終極關懷、歷史責任,這會很可笑的。我的文章的載體決定了我寫作時的用功方向。我不能像方方、鐵凝她們那樣,可以在一個長篇里展現自己的精神之旅和大哉學問。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是它很豐富,充滿誘惑,讓人迷戀。只要你對它充滿希望,它永遠不會讓你失望,假如你投入一分熱愛,它會回報你十分驚喜。我想一個人生活質量的提高不僅僅在于他吃了什么,住的是怎樣的房子,物質是很沒底的。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得讓自己想得很通。一個人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不可能把一生遇到的關節全部打通,但你卻可以把它想通。有了通達的態度,你看世界就會兩樣。我寫過一篇《假設幸?!?,既然只是假設,那么與其假設不幸福,不如先假設幸福。假設其實就是祈禱。我看到了美好,我就很希望和別人分享。如果說一個人寫作也該承擔些什么,我想我承擔不起大責任,就承擔些小責任吧。
一個大學里教心理學的教授,在路上碰到一個人向他求助,說有急用要借兩百塊錢。他想干脆就做個實驗吧,就借了,人家說你肯定碰到騙子了。然而一個月后,那人把錢還了他。兩人還做了朋友。想不到過了不久,那人說他要出國,想把自己屋里的一些古董低價賣給他。他一想,嘿,釣魚了。但他還是買下了那一屋子的東西。后來找專家一評估,遠遠不止他出的價。
這是件真事。我選擇寫這樣的不受騙的故事,是因為受騙的故事已經太多,報紙上,雜志上。你說這世上已經有很多的防范和不信任,我投一張票給信任方,不去助長不信任的勢力,不是挺好嗎?
鄒:可是坐在你對面的我因為相信人的一些美好,真真實實地被騙子騙去過錢。
莫:是呀,這就更需要大家去培養人和人之間的一種信任。學會以經驗和知識去識別騙子,并不妨礙我們信任好人。因為人世間的美好是真實的。我有一次去買菜,看到一個女孩抱了一把芹菜就像捧了一束花的樣子走出來,我想多美呀。在女孩的年齡,她可以把所有的東西——芹菜、鮮花、痛苦、歡樂都捧成引人注目的鮮花;而老婦人拿芹菜的姿勢就像拿著一柄掃帚,這同樣是美的,因為經歷了世事滄桑的她已經把生活中所有的東西,包括歡樂、痛苦、鮮花、芹菜都已淡然處置。發現美好的同時會感到慚愧,因為我曾忽略了它們。我跟一位同事到北大荒邊陲的一個小山村去,是她三十年前插隊的地方。我們在小山村的每一戶人家都聽到他們在念叨當年一個知青女孩的名字,聽得我心生妒嫉,誰能當得起如此的幸福?她究竟有多少可愛呢?我對同事說,回到杭州,介紹我認識她行嗎?同事說,你不知道嗎,她和你在同一幢大樓里工作好幾年了,是我們報社校對組的。慚愧之余我想到,在現代都市,你記得一個人的名字是要有充分理由的啊,他若不是個名人,你又無求于他,他也無求于你,你憑什么要記得他的名字?哪怕近在咫尺,也如同天涯路人。只有邊陲小村才可以毫無理由地記住一個人,只因她在那里哭過笑過唱過歌,就記得了她,而且事隔多年、人隔千里,還是記得。
其實我也經常說些不美好的事,報紙上因為導向的緣故不能刊登但讓人氣憤的事,我也常常把它寫出來,揭穿那些丑陋的現象。但是奇怪,很多人,包括我去作演講時,大學生們也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他們就是記住了那些美好的。是不是人們更容易看見、更愿意記住美好的東西?是不是美好的情感要比丑惡的體積大些,更容易在記憶的篩子上停留?
鄒:你對細節的觀察老讓我覺得吃驚,你的生活并不那么瑣碎,也不太逛街,但你的文章卻都是在瑣碎里開出花來,是天賦造就的吧?
莫:是生活賜予的。生活里一個現象,不同的人會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其實不是我有多少聰明可以去發現什么,正好相反,是生活教會我很多,只要留心,你會看到你周圍的每個人都比你聰明,有可以讓你學習的地方,從五歲小孩到八十歲老人,都有。將民間智慧吸納并記下來,你想象不到啊,別人就說你聰明。
鄒:通常人們都會認為悲劇能使人崇高,你老寫這樣的小品文似乎犧牲了自己成為一位有分量作家的可能。你怎樣看待自己的寫作?
莫:任何事都有兩方面,看起來我似乎犧牲了自己成為一位有分量的作家的可能(其實我作死作活也未必能成為一個有分量的作家),但我也獲得了很多,比方說我通過文字找到了許多有著相通的生命信息的人,我們未曾謀面卻相互信賴如同老友——這對我是很大的誘惑。我其實不擅長表達,在公眾場合尤其不善于說長話,看人家滔滔不絕我總是羨慕得要命。但有想法時又忍不住要說上一句,我的文章,三言兩語的,不想竟成了我與社會溝通的橋梁,人們認識了我,我也認識了他們。我周圍的人會將他們對生活的感受告訴我,說“這個你可以寫的呢”。一些遠在天涯的人們,有同性戀者、有生了艾滋病的女孩,他們都會打電話給我,將不能對周圍人說的話對我說。這些對我而言,彌足珍貴,讓我感到自己生命的價值。如今的都市人看起來很隔膜,其實特別珍視友情、信任這些東西。
我想人們喜歡把作家的頭銜放在我的身上,不由我分說。他們常常問:作為一個作家,你怎么怎么樣?其實我并不這樣看自己,我因為寫文章而在人們心目中有了個所謂的形象,其實我與這形象有距離。這是寫作帶給我的,也可以說,其實我撿了很大一個便宜,不是嗎?
【作家簡介】
莫小米祖籍浙江嘉善,出生于杭州,1984年到《杭州日報》工作至今,現為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在報刊雜志上發表散文、隨筆、小小說等。90年代起作品發表在《新民晚報》等全國報刊及臺港澳地區、美國、澳大利亞約2000余篇,160余萬字。在《羊城晚報》、《今晚報》、《每日新報》、臺灣《中國時報》、美國《僑報》、《星島日報(美西版)》等開設專欄。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心意闌珊》、《在沙發的懷里》、《永不言別》、《后門的風鈴》、《左手握右手》、《遠走高飛的女人》?!对谏嘲l的懷里》獲浙江省1996年度優秀創作成果獎,《門后的風鈴》獲浙江省1997-1999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左手握右手》獲浙江省2000-2002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