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系“二級”關系的不是感情,而是物質條件。閻婆惜想擺脫二奶的名分,還想享受不勞而獲的生活,這是悲劇的根源。宋江在本質上并不想把事情鬧大,當閻婆惜一再將他推向法律審判的邊緣時,身份、地位、經濟乃至生命都面臨著顛覆性威脅的宋江,選擇了一條相對低成本的滅口路徑。閻婆惜故事的最重要的寓意是:任何畸形的開端,必然導致畸形的結局。
閻婆惜的血雖然已經干了將近千年,但血腥味卻沒有消失。我隨便上網搜了一下,類似的閻婆惜事件就有幾萬個網頁。閻婆惜故事是一個“二奶”寓言,一些人缺乏對這個寓言含義正確的解讀,仍沿著閻婆惜的足跡往前走,卻忽視了刀口已漸漸逼近。當將這個舊聞還原成新聞的時候,我忽然發現,類似的故事都重復著同樣的定律,所有的主角都面臨著類似的結局。
閻婆惜原本靠唱小曲兒為生,一家三口因為來山東投靠一個官人,流落在鄆城縣。哪知道他們的小曲兒在這里沒有市場,生活陷入了困境。閻婆惜一家住在縣城后面的破巷子里,屋漏偏逢連夜雨,閻父得瘟疫去世了,婆惜娘倆連送葬的錢都沒有,被生活逼迫到走投無路的地步。經王婆介紹,閻婆找到了宋江。宋江當時擔任鄆城縣衙的押司,雖然只類似于現在的一個正科級干部,但由于工作多年,在當地有一定的地位。宋江家庭也比較富裕,屬于大戶人家,平常喜歡捐款資助,“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脫”,“常散施棺材藥餌”。當宋江了解到閻婆的凄慘遭遇后,不僅給寫了張領取棺材的介紹信,而且還立刻資助了10兩銀子。如果故事到此結束,宋江還是好人好事的榜樣,繼續當他的小吏;閻婆惜還做她的流浪歌手,繼續沿街唱她的小曲兒。
宋江從兜里掏出那10兩銀子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他其實已經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閻婆把丈夫下葬之后,登門答謝宋江,發現他沒有老婆,就請王婆去做媒。閻婆惜只有十八九歲,出落得“花容裊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云,眉掃半彎新月。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目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而宋江年及三十,“身軀六尺”,“面黑身矮”,“坐定時渾如虎相,走動時有若狼形”。經濟基礎決定個人的生存條件,而個人素質決定對生存方式的選擇。漂亮的閻婆惜不愿意繼續流落江湖唱她的小曲兒,而寧愿委身面貌丑陋的宋江,肯定是被宋江的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打動了。閻婆的外交辭令是“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往來”。我推測,無依無靠的娘倆看中了宋江的社會地位和物質條件。由此,引申出了“二奶”第一定律:貪圖虛榮。
王婆第二天就來找宋江,把閻婆惜娘倆的意思說了。剛開始宋江不太愿意,后來王婆反復勸說,宋江也就答應了。對于以后閻婆惜的出軌,施耐庵是這樣解釋的:“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使槍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緊。”既然“不十分要緊”,為什么要答應這門親事呢?我以為,宋江內心是愿意接納閻婆惜作為自己的“二奶”的,所謂的經過王婆的“攛掇”,其實是一種掩人耳目的、半推半就的假象。和其他一些所謂的成功人士一樣,宋江在獲得了一定的政治和經濟地位后,內心開始了對非常態生活的追求。由此,也引出了“包二奶”第一定律:尋求刺激。
閻婆惜和宋江結合半個月后,就擁有了唱小曲兒時所沒有的生活條件,打扮得“滿頭珠翠,遍體金玉”,享受到了標準的“二奶”待遇。宋江雖然沒有妻小,屬于鉆石王老五,但閻婆惜絕對不是宋江明媒正娶的妻子:第一,沒有舉行儀式,相當于未婚同居,法律并不承認;第二,從未踏進宋家門一步,只是“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伙什物”。對于閻婆惜來講,她過的是“籠中雀鳥”的生活,這是“二奶”第二定律;而宋江則過著“金屋藏嬌”的日子,這是“包二奶”第二定律。兩個人就這樣過著畸形的感情生活。
宋江與閻婆惜只存在同居關系,宋江從沒愛過或者是喜歡過閻婆惜,當然閻婆惜也沒有喜歡過宋江,這樣的生活注定無法長久。正由于閻婆惜是“二奶”的身份,所以宋江根本就沒把閻婆惜當回事。開始還有點新鮮感,“夜夜與閻婆惜一處歇臥”,蜜月期過了,刺激度沒了,“漸漸來得慢了”,“半月十日,去走得一趟”,甚至“幾個月不去”。這就是“包二奶”第三定律:厭煩冷落。而“二奶”第三定律也出現在了閻婆惜身上:精神匱乏。閻婆惜一邊享受著富足的物質生活,一邊也咀嚼著貧乏的精神生活。“水也似后生”的閻婆惜,越來越討厭又黑又矮的宋江。所以,閻婆惜在扮演“二奶”角色的同時,開始暗渡陳倉,有了自己的所謂愛情,對象是宋江的同事張文遠。“閻婆惜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搭上,并無半點兒情分在這宋江身上。”對于這頂綠帽子,宋江并不以為然:“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么?我只不上門便了。”所以,張文遠的第三者插足,并沒有像今天很多類似問題那樣,演化成爭風吃醋的情殺事件。
直到宋江的公文包落入閻婆惜的手中,閻婆惜寓言才顯現出血色,“二奶”與“包二奶”定律才變得沉重。其實,即使沒有公文包做引子,閻婆惜寓言也會向悲劇的情節過渡,只是因為宋江落下了公文包,悲劇的高潮才提前到來。宋江的哥們晁蓋等人,因為搶劫當朝太師蔡京的生日禮金,被全國通力緝拿,由于宋江通風報信才得以逃跑。為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晁蓋在梁山上站穩腳跟后,派人送來了100兩黃金和一封“感謝信”。盡管宋江只收了大約5-10兩,要命的是裝 “感謝信”和黃金的公文包,不小心落到了閻婆惜手里。如果被閻婆惜交到官府,宋江將面臨滅頂之災。
宋江和閻婆惜的關系已如水火,如果不是王婆從中調解,兩個人恐怕連面都懶得見。宋江和閻婆惜見面了,但他應了“包二奶”第四定律:授人以柄。也許他并不知道這樣一個道理,到“二奶”那里過夜,是不能帶重要物件的。閻婆惜早就想敲宋江一筆,然后和張文遠雙宿雙飛,拿到了這封“感謝信”,等于攥住了宋江的命根子。爭取到了談判主動權的閻婆惜,要求宋江答應三個條件,演繹出了“二奶”第四定律:敲詐勒索。閻婆惜做了宋江的“二奶”,相處時間長了,應該對宋江的為人有所了解,同這樣一個黑白兩道都通吃的人在一起生活,遠比和小白臉在一起要滋潤得多也危險得多。既然閻婆惜選擇了物質的魚翅,就不應該再奢望感情的鮑魚。閻婆惜現在既想要錢,還想獲得愛情,似乎已經沉醉在自己虛幻的世界里,根本沒有想像敲詐一個串通巨匪的人的后果是什么。其實,已經厭倦了與閻婆惜保持包養關系的宋江,答應得也很爽快:“休說是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也依你。”這時候的閻婆惜,已經被興奮的血液沖昏了頭腦,她緊緊攥著那封“感謝信”,提了三個條件:第一,爭取婚姻自由,讓宋江拿還典身文書,允許自己改嫁張文遠,并寫下不來騷擾的保證書,宋江很爽快地答應了;第二,保護財產所有權,“頭上戴的,身上穿的,家里使用的”,都歸自己,也寫下不準討還的保證書,宋江也很爽快地答應了。就這兩個條件而言閻婆惜顯得很有經濟頭腦,也有法律眼光,既為自己今后的生活保障了基本條件,也避免了今后可能出現的產權糾紛。但要命的是第三條,她要宋江把那100兩黃金貢獻出來。事實上,盡管這100兩黃金宋江沒有照單全收,但憑宋江的家底,也能拿得出來,況且宋江也答應了閻婆惜的要求。以他的為人,也不可能在乎這點金子。但自以為得計的閻婆惜,就是不依不饒,還拿報官來威脅,就是這一點要了她的命。
維系“二奶”關系的不是感情,而是物質條件。閻婆惜想擺脫“二奶”的名分,還想享受不勞而獲的生活,這是悲劇的根源。宋江在本質上并不想把事情鬧大,當閻婆惜一再將他推向法律審判的邊緣時,身份、地位、經濟乃至生命都面臨著顛覆性威脅的宋江,選擇了一條相對低成本的滅口路徑。閻婆惜故事的最重要的寓意是:任何畸形的開端,必然導致畸形的結局。這也是“二奶”和“包二奶”所共同擁有的第五定律。宋江忍下了閻婆惜給他的綠帽子,并不代表這個又矮又黑的押司是個窩囊廢。閻婆惜顯然被未來的憧憬迷住了雙眼,像宋江這樣一個在當地有影響和勢力的人物,怎么會這么輕易地栽到一個“二奶”手里?所以,不管我們現在是否認為閻婆惜是個受害者,有一點是不能否認的,閻婆惜的個人素質也就是她的貪婪與愚蠢,促成了自身的毀滅。已經走投無路的宋江,將刀抹向了閻婆惜的脖子。
寫到這里,忽然感覺有點悲哀,因為我發現,歷史和現實中一幕幕的血腥,好像從來沒有阻擋住那些欲望的腳步。
(摘自《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