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雙眼再次看清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看到了窗外射進的明媚春光,看到了年邁父母滿是滄桑和憂郁的面龐……還看到了一雙眼睛,溫情而摯誠。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苦苦追尋的至情至愛,其實就在我身邊,我曾經因為唾手可得的平常而忽略了它的存在,而實際上它就像空氣和水一樣,始終在默默無聞地支撐我的生命。
(1)
大學畢業后,我如愿進入北京一家著名的新聞單位做記者,男友顧清明進了一家建筑公司。經過幾年打拼,我們都小有成就——我被提升為記者部副主任,顧清明則榮升為項目經理,被派駐昆明擔任一個大型基建項目的負責人。
清明臨走那天,我們在機場依依惜別,直到最后一刻,他才不得不松開我的手。那一刻,我的雙眼模糊了,感受到了一種痛徹心肺的感傷。
沒有清明的日子,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索然無味,每天除了工作,幾乎再沒有什么事情能提起我的興致。4月底,單位組織和幾個大型科研機構“五·一”聯歡,每個部門必須出節目。同事們見我整天無精打采,就把我拉進他們的合唱團,還給我分配了詩朗誦。
聯歡那天,禮堂里坐滿了人,我穿著紅絲絨禮服,站在合唱隊伍的前面,用抑揚頓挫的聲音完成一段配樂詩朗誦,贏得臺下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演出后是舞會,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后臺換服裝,就被一位男士邀請到舞池中央。悠揚的樂曲響起,我借著幽暗的燈光打量了一下他,一張端正厚道的面龐,35歲上下。
“冷嗎?”大概是我冰涼的雙手讓他有點意外。“有一點。”禮堂的氣溫的確有點低,而我又穿著低胸無袖長裙,陣陣涼意使我微微顫抖。他握住我的手掌微微用了一下力,一種溫暖的感覺讓我有一點心動。
一曲結束,他把我送回到座位,然后坐在我的旁邊。交談中我知道了他叫高柯,是某科研所的研究員,曾留學美國杜克大學,獲得碩士博士學位后回國,現在參與研究的生物遺傳工程項目是國家重點投資項目,工作非常緊張,這次聯歡是他近一年來唯一的一次娛樂活動。說到這里,我看見他的眼里略過一絲落寞。
這時舞曲又響起,我不由分說拉起他步入舞池。我只有一個簡單的愿望,就是讓他在今晚玩得開心,過得快樂。高柯的心情這回顯然開朗許多,他還教了我一種新的舞步,是他在美國念書時非常流行的跳法。那一晚,我們玩得很盡興。臨告別時,他留了一張名片給我,然后在通訊錄上工工整整地記下了我的聯系電話。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趕稿,手機響了,“昨晚睡得好嗎?”是高柯的聲音,低沉,還有些沙啞。他說難得今天不用加班,想請我吃晚飯。我看了看筆下的新聞稿,估計晚飯前能完成,就爽快地答應了。從那天開始,我們成了很談得來的朋友。
(2)
顧清明在昆明的進展很不順利,合作方的一些不良風氣使他的工作處處受阻,我從電話里明顯能感覺到他情緒低落。為了安慰他并給他一個驚喜,我決定事先不打招呼去看他。7月初的一個周末,我乘飛機趕到昆明,當時天色已晚,我找到顧清明的住處,敲開房門,里面出來的是他同事,說清明今晚有應酬,正在陪客戶吃飯。我放下旅行包趕到同事告訴我的酒店,在服務小姐的帶領下推開一個包間的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一桌紅男綠女觥籌交錯,煙霧繚繞。顧清明愣愣地看著我,仿佛見到了天外來客。而在他的身邊,一個坦胸露背的女人正舉起酒杯向他敬酒。
顧清明追上我,拼命解釋那只是逢場作戲,他絕對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情。可是無論他怎樣辯解,我始終難以揮去內心的羞憤,決定第二天就買機票回北京。看著顧清明欲語還休和懊悔的目光,我茫然若失。
再見高柯時,我向他傾訴了心中的苦悶。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高柯扶我走出酒吧,開車到我的樓下,扶我打開了房門……后來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清晨醒來時,我發覺自己躺在床上,頭上放著一塊毛巾。我起來走進客廳,看見高柯躺在沙發上合衣而眠。
我和高柯的友情從那個清晨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我常常在伏案工作時,腦海中不由得出現他睿智冷峻的目光,耳邊回響著他充滿思想火花的話語。這是一種危險的預兆,我對顧清明的感情正在漸漸冷卻。
就在這時,顧清明傳來消息,說競標的工程失敗了,他的失誤為公司造成重大經濟損失,他被公司解聘了。見面時,他面容憔悴,目光凄涼,這完全不是我熟悉的顧清明,像是一個陌生人。
“我現在已經負債累累,不能給你安定的、衣食無憂的生活,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到這些了,我會再來找你。”
這樣做一定讓他痛苦不堪,但男人的尊嚴讓他不得不這樣做。8年了,我們的愛,從校園到社會,從懵懂的少年到今天的成年,其間經歷了無數風風雨雨,可最終還是沒能走到一起。
望著顧清明離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流下一臉淚水……
(3)
我和高柯的感情進展很快,幾乎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后來高柯索性經常在我的住所留宿。每到下班時間,我都急切地趕回家,在附近市場買回各種食物,然后扎起圍裙,熱火朝天地做出一桌香噴噴的飯菜。有時我們還會喝一點酒,酒至酣處,高柯會起身摟住我,在悠揚的音樂聲中起舞……高柯的目光深沉專注,我融化在他的深情中,也融化在幸福里。
一天下午,我忽然接到高柯的電話,說中央領導要在第二天接見國家中青年科研工作者,他也在被邀請之列。我聽了也很激動,這可是一名科研人員至高無上的榮譽啊!我立刻向單位請假,領導和同事們紛紛向我祝賀,他們為我擁有這樣優秀的男朋友而高興。從單位出來,我就沖進商場,花幾千元為高柯買了一套西裝,又配了襯衫和領帶,我要讓高柯以最出色的形象出席明天的隆重儀式。那天晚上,我和高柯都興奮得難以入睡。
第二天早晨高柯走后,我忽然發現高柯的手機忘了帶,接近中午時分,他的手機急促響起,而且連續不停。我一看,是北京市內的號碼,一定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于是我接聽了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請轉告高柯,讓他立刻回家,他的兒子得了急性肺炎,馬上要住院。“什么?!”我重復了一遍高柯的手機號碼,問對方是不是搞錯了。“沒錯,”女人的聲音依然冷靜,“我是高柯的妻子,我們的兒子已經快一歲了,現在得了急性肺炎,請讓他立刻回家!”
我不記得接下來自己都做了什么,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房門被打開,高柯出現在我的眼前。羞辱、憤怒、絕望一下子涌上來,我沖過去死死攥住他的臂膀拼命搖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說,你告訴我——”我拿著手機,歇斯底里地呼喊。
高柯起初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冷靜得像是面對與他無關的人和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么你就應該知道最真實的情況。”接著他講述了他和他妻子的故事,語調平穩,思路清晰,就像是在述說一個遙遠而又熟悉的朋友的往事。
他妻子是他大學教授的女兒,她非常愛他,教授一家人都非常喜歡他。他也喜歡過她,但算不上愛,只是年輕時候他分不清愛和喜歡有什么太大的分別。順其自然畢業后他就娶了她,一年后去美國留學,一走4年。其間妻子一如既往地等待他。他說見到我以后,才知道愛情依然能夠點燃他那顆荒涼已久的孤寂之心,他的生活有了意義,他的身心從里到外都煥發出從未有過的光彩,他真正愛的是我。
說完這些,高柯告訴我,他要回家去看兒子,畢竟孩子是無辜的,他得履行父親的職責。
(4)
高柯走了。我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兩天,拒絕任何人來看我。當我再次走出房間時,眼前一片暈眩,還伴隨著惡心,嘔了好幾次。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病了,就去醫院檢查。然而檢查結果又給了我致命一擊:我懷孕了!
我約出高柯,把懷孕的事告訴他。他一聽就急了,讓我盡快把孩子處理掉。聽著他干脆甚至有些冷酷的話語,一陣陣涼風從我背后冒出。
我欲哭無淚。悲傷之余我想到了高柯的妻子,高柯不愛她,這樣的婚姻生活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大的折磨。我想把我和高柯的關系告訴她,希望她能退出,這樣我還會有一線生機。
這是一個纖細蒼白的女人,見到我臉上的神態沒有任何變化,自始至終一副麻木冰冷的表情。我把和高柯從相識到后來感情發展的過程一股腦兒傾訴完,說到激動時禁不住淚流滿面。然而讓我震驚的是,她依然沒有任何變化,見我不再說話,她才慢慢開口:“我不會干涉高柯在外面做的任何事情,但我也不會離開他。現在我要回去了,我們的兒子還在醫院里需要照顧。”說完起身,像個幽靈般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整個人呆住了——一個正常的女人怎么能像她這樣無動于衷?她的冷酷和決絕讓我想起高柯——難道是長期的壓抑和冷落使她變成這樣的嗎?我知道,我和他,都無路可走了。
那天我自己走進醫院。巨痛之后,我又一個人叫了計程車,回到家里。望著四周熟悉的一切,曾經是那樣鮮活,那樣有情有意,但現在完全變了,變得只是一堆沒有生命的擺設。
我拉開抽屜,取出一瓶安眠藥。這時我想到身后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在北京我沒有太親近的朋友,只有高柯,況且我也想再最后見他一面,畢竟他是我真心愛過的男人。
高柯接到電話立即趕到,此時我已經有些迷糊了。我告訴他結束生命是我自己的選擇,跟任何人沒有關聯,并囑咐他在我死后把我的房子賣掉,寄5萬元給我的父母,余下的財物全部留給他。高柯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坐在我對面。
(5)
下面發生的事情是我后來聽說的。高柯在我漸漸失去意識之后,開始打電話給他的朋友,聯系賣掉房子,并約定看房的時間。這時我手機響了,是我單位的部主任。同事們因見我這幾天心神恍惚,想趁我在家休息時來看望我。電話是高柯接的,他告訴他們:“她已經死了,自己吞下一瓶安眠藥……”主任聽了大驚,囑咐他千萬不要離開,一定要守住我,他們立刻趕到。等主任和幾個同事趕到時,房間里只剩下昏迷的我,高柯已經無影無蹤。
我被送到醫院搶救,第二天上午才恢復神志,醫生說我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這需要做全身檢查,包括化驗血樣,但本醫院設備出現了故障,須有人帶著我的血樣到另一家醫院檢查。主任把這個任務交給了被硬揪來的高柯,他滿口答應后帶著我的血樣離開了。
不到半小時,一位出租車司機來到醫院,把我的血樣交給醫生,說乘車人讓他把血樣送回來,并說已經檢驗過了,沒有問題。可是醫生接過血樣一看,原來的包裝完好無損,這說明血樣根本就沒有被檢驗過。
由于昏迷太長時間,血液中很有可能發生病變,如果沒有及時發現并對癥下藥,依然會導致生命危險,做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舉動,高柯就有可能成為間接殺害我的兇手。
聽了醫生的話,一陣悲涼再次涌上我心頭: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我趁大家出去吃飯時把輸液的玻璃瓶打碎,用它狠命地割破手腕……當人們進來時我已經倒在血泊中,他們再次把我推進急救室。
在我被搶救期間,同事們商議怎樣才能恢復我活下去的信心。一位了解我的大姐提議把顧清明找來,后來大姐告訴我,顧清明接到電話后沒再多說一句話,立即趕赴機場,乘最快的航班飛到北京。一到醫院他就守在我身邊,整整一天一夜,連眼睛也沒合一下。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時,也看到了顧清明的眼睛——那里面布滿血絲,也充滿摯誠和悲傷。顧清明不顧周圍還有那么多人,一把摟住我……我和他同時放聲痛哭起來。周圍的人無不動容落淚。
顧清明哽咽著說:“你怎么這么狠心!你這樣做是在戳我的心,你知道嗎?”我無言以對,顧清明接著說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盼望著有一天給你一個美滿幸福的家,你要是走了,我做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從那以后,顧清明再沒有離開我一步。在我出院以后,同事們紛紛出謀劃策,商議如何懲治高柯,甚至以蓄意傷害罪把他告上法庭。但是高柯的律師出面為他辯解,說雖然整個事件與高柯有直接關系,但由于沒有造成惡性后果,所以罪名不能成立。所有人都不服氣,想繼續告他,但被我攔住了。
法律的事情我不懂,不知道這樣解釋是否合法,但我不想再為這件事糾纏下去了。我已經歷了大悲大痛,幸運的是,我沒有倒下,有那么多善良的人幫我,讓我重拾生活的勇氣;更幸運的是,我重新得到了苦苦追尋的那份真情——我和顧清明現在過得很好。這,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