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月黃花落滿地

一

黃小茵十七歲看到曾子默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沒有忘記過他，她終于明白了一句話，是席慕蓉的詩《一棵開花的樹》：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讓我們結一段塵緣。那時學校里到處都是席慕蓉的詩集，很多同學在傳抄著那些美麗而憂傷的句子，十七歲的黃小茵那時是一個瘦瘦高高的高二女生，蒼白而憂郁，她先是迷戀上了瓊瑤小說，第一本看了《窗外》，一個師生戀的故事，再是迷上了瓊瑤，再接著，她喜歡上了亦舒和席慕蓉。

而曾子默的出現，一下子讓她把那些個言情女作家筆下的男人全印證了，確切點說，從撞上曾子默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自己的花季真的要到來了。

那天她是遲到了的，急急忙忙地穿上最愛的白球鞋從宿舍往教室跑，快上樓的時候一下撞到一個人的身上，是個眉清目秀的大男孩兒，高高的個子，明亮得像水一樣的眼睛，有點像郭富城。她以為是高三的學生，因為和她一樣，同樣的白襯衣牛仔褲，她連連說著對不起對不起，然后連跨了幾階臺階進了教室，就在她剛坐下十秒鐘，她剛剛撞到的人也進了教室。

同桌馬妮妮說，黃小茵，新來的班主任呢，好帥啊。

她一下子就暈了，天啊，這么年輕的班主任。暑假過后，這是第一節課，曾子默笑著自我介紹著，剛從師大畢業，學的是生物，希望大家以后多支持，說著，居然給他們鞠了一躬，同學們鼓起掌來，只有黃小茵呆呆地坐著，因為剛才撞到他時他居然還笑了笑，看來，他是早就知道了她的，因為花名冊上有照片和名字啊。

點名的時候所有人全站了起來，要點到她的時候曾子默說，黃小茵，你不用站了，咱們剛才已經有了見面禮了。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女生們嫉妒地看著她，那一刻，她心里得意極了。

二

沒想到沒有幾個月曾子默就成了整個年級最受歡迎的教師，在教師學分評比中，他得分最高，很多語、數、化老師很是生氣：怎么會敗在一個只教副科的而且才剛剛畢業的年輕人手里？

自然，他成了女生們的議論對象也在情理之中。曾子默一個人帶著高二年級的八個班，卻并不喊累，瘦瘦高高的他總是精神煥發，男生們成了他的鐵桿歌迷和球迷，因為他自彈自唱的《花祭》比齊秦還要好，踢足球比馬拉多納還要棒，而女生們迷上的是曾子默上課時的神情，所有的女生，幾乎無一例外全成了《窗外》中那個對老師癡迷的女主角，當然，黃小茵也沒有例外。

黃小茵最明顯的變化是開始喜歡照鏡子，以前她從來不照鏡子，因為從小是個好學生，而且當有的女生偷偷涂口紅時她還曾經笑話過她們，但今天她卻自己偷偷地在被窩里照鏡子，開始是一張蒼白的臉，后來慢慢變得緋紅，到最后，她終于忍不住偷偷地笑，因為她在練習怎么樣微笑才美麗，只有那樣，曾子默才會注意她吧。

窗外那棵茂盛的合歡樹漸漸地凋落了，秋天快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讓黃小茵幾乎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雖然盼著見到他盼著上生物課，真上生物課的時候，黃小茵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聽什么。有一天，當曾子默把她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她大腦中一片空白，因為她連曾子默問的什么問題都不知道，雖然她眼睛是一直盯著他的，但她在想，為什么他會那么博學呢，雖然是教生物的，但他卻能引經據典說出太多故事來，他還能用英語講出許多有趣的事情來，而且他文學造詣很高，有一天他開玩笑說，誰知哪個天使把我報的中文給我改成了生物系？

所以那天黃小茵呆呆地，到最后眼淚都快出來了也沒有回答出曾子默的問題，曾子默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說，你坐下吧。

晚自習的時候忽然停了電，一個人影移至黃小茵的燭光前，黃小茵，你跟我來一下。

是曾子默溫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她隨著他來到他的辦公室，因為停電，別的老師都沒有來，辦公室只有他們兩個，他笑著看她，我猜，你連我問的什么問題都不知道對嗎？

蠟燭跳動著，多虧停了電，否則天知道黃小茵的臉有多紅，那一刻，她希望永遠不來電才好，她希望地球忽然爆炸才好，那樣，他和她就能在一起了，而對面的男子溫柔地問著，她心里疼疼的，卻無人知曉，這樣的一秒就是天上人間。對面的曾子默再問，你，沒什么事吧？

她忽然哭起來，女孩子就是這樣吧，束手無策了，仿佛眼淚就成了唯一的武器。他慌了，因為，畢竟，他不過只大她五歲，也還是一個大孩子而已，他掏出手帕，暗藍色的格子，有著薄荷的清香，慢慢地，黃小茵擦著眼淚，這個夜晚，她忽然感覺是天意，是上天早就設計好了的，她抬起頭來，對自己的老師說，對不起。而曾子默看到的，是一張杏花春雨一樣的臉，曾子默躲開了她的視線，你是尖子生，是我們班的驕傲，將來是要考重點的，我想，這是我找你來的唯一目的。

走的時候，黃小茵從曾子默那里拿走了一本書，也是席慕蓉的詩集——《千年的愿望》，黃小茵走到門口時忽然轉過頭問曾子默，老師，如果讓你許個千年的愿望，你希望是什么？曾子默就笑笑，我希望來生做一株蓮花，安靜而美麗。

黃小茵就轉身走了，曾子默沒有問她的來生，但是她早想好了，來生，她愿意在他身邊，每一分每一秒。

三

黃小茵快高考的時候更瘦得厲害，一來是學習任務重，二來是細密的相思，當所有女生都在談論著曾子默時，黃小茵的心思半是嫉妒半是自豪，嫉妒的是那么多人喜歡著曾子默，自豪的是曾子默如此優秀，所以那么多女生暗戀他，馬妮妮就說，將來，我是要報考生物系的。而燕子則說，這么優秀的曾老師，不會大學里不談戀愛吧？于是很多人想象著曾子默是否有女朋友。黃小茵給曾子默幫忙登記報名冊時就假裝漫不經心地問，老師，別人總有女友來找，怎么不見你的女友啊？問完了，心里就開始驚濤駭浪，因為這樣至關重要的細節她怎么能忽略呢？

曾子默頭也不抬，我沒有啊，因為還要考研嘛，沒有時間談女友，愛上一個女孩子就要好好地去愛，敷衍了事怎么行啊？

黃小茵的心撲撲地跳著，心里暗暗地笑著，因為自己已經十八歲了，等考上大學，也許就能把愿望講出來了，再有人說他們師生戀就不怕了，但是，但是曾子默在乎自己嗎？

在還曾子默的書里，黃小茵把那首《一棵開花的樹》畫上了曲線，她是要告訴他，為了等待他，她已經在佛前求了一千年。

黃小茵考上大學后第一封信是寫給曾子默的，那封信她寫道：老師，我終于長大了，而且你曾和我說過來生要做一朵蓮花，那么我就做那片蓮花下面的藕吧。

寄完了信的黃小茵是不安的，十八歲的少女，終于把自己的暗戀寫了出來，那一刻，美麗的黃小茵幾乎要跪謝上蒼了，因為自己是因為曾子默喜歡詩詞才學的中文，因為曾子默說過喜歡重慶她才來的重慶，所有的一切，全是為他。

但是沒過幾天，信，又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她給馬妮妮打電話，這個到底學了生物的馬妮妮永遠是個小靈通，馬妮妮說，曾子默在我們高考完了以后就辭職走了，據說去了深圳，原因不明。

黃小茵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十萬八千尺的黑洞里，馬妮妮說，黃小茵，別難過，像你一樣難過的女生大概有一百多人，當然，包括我。

于是在黃小茵心中，印象中最深刻的一幕就是那個停電的夜晚了，那個夜晚，黃小茵知道自己到死都不會忘記。

四

十年后的同學聚會時，二十八歲的黃小茵依然是一個人，而有的同學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倒不是因為她太挑剔，大學畢業后也談過一兩次蜻蜒點水的戀愛，最后終是不了了之，用她的話來說，沒有緣分。

后來她也打聽過曾子默的消息，有的說在北京有的說在深圳，沒有人知道，就像她始終不知道曾子默辭職的原因是什么。因為那年高考，他們的生物成績全省第一，給足了這個年輕教師面子，在畢業晚會上，黃小茵還記得曾子默彈著吉他唱《花祭》——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花開的時候，你卻要隨候鳥離開，留下來啊……那一刻，她借口去衛生間躲掉了，在衛生間里黃小茵淚流滿面，而窗外的合歡樹花開得正艷，暗香襲來，青春，就這樣一滴滴過去了。

不知道是誰聯絡到的曾子默，那個男生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咱們的曾老師，不過，他現在已經是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了，大家不要認不出他啊。

曾子默進來時，黃小茵果然沒有認出，因為曾子默胖得像吹了氣，而且穿著十分名貴的衣服，頭發打了摩絲吧，像是三十年代那些買辦們，黃小茵的心，一點點涼下去，她真的很后悔參加了這次聚會，如果看不到他，他在她心中，還是十八歲那年的曾子默，那么清郎而充滿了活力的曾子默，那個會踢足球會彈吉他唱歌給她們的曾子默，但現在，他是個商人。

那天他們都喝多了，男生們一再灌著他們當年的班主任，而黃小茵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像是看一場戲。大家去唱那些情哥哥情妹妹的歌時，黃小茵一個人來到了夜幕下的陽臺上，沒想到窗外也有一棵開花的合歡樹，黃小茵想起十七歲的那個夏天開始的時候，自己一下撞到了一個人的身上，而窗外，就是這樣一棵開花的樹。

不知曾子默什么時候走到她身邊的，他笑著，黃小茵，你和過去沒有多大變化，身材還是這么好，最后學了中文啊？那幾乎是最沒用的一個專業了吧？

黃小茵笑著，他問什么，她就答什么，后來都感覺到無聊，他進屋去了，而黃小茵這才發現，自己端在手里的那杯茶，已經漸漸地涼了。此時，她想起那首《一棵開花的樹》的結尾部分：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那不是花，是我凋零的心。

那一杯涼茶，她順手就潑了它，這次，黃小茵連半絲猶豫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