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s”一詞已成時尚語。意譯為:狂熱者、崇拜者、追星者或什么“迷”(諸如戲迷、球迷、歌迷……)之類,音譯為“粉絲”。那么,敢問大雜家——黃裳老兄:您是誰的“粉絲”呢?
1935年,梅蘭芳先生訪問蘇聯和歐洲,贏得了戲劇電影大師斯坦尼、布來希特(德國人,時正在蘇聯)和愛森斯坦的熱烈贊揚;高爾基也親臨觀賞。隨后,梅先生又赴歐洲考察,結識了蕭伯納和羅伯遜等大家。次年,梅蘭芳即將到天津南開參觀。校方宣布:任何人不得上前握手或請簽名。梅先生蒞臨前一刻,中學生容鼎昌(即黃裳)鉆到大禮堂的后臺幕布中躲藏著,當梅先生在張伯苓校長陪同下走上舞臺時,黃裳突然出現,伸出小本找他簽字。梅先生用清脆的京白問這位小朋友:“你讓我豎寫呢,還是橫寫?”這位紅遍半個地球的大名角兒,對這個幼稚的“粉絲”,是何等謙恭,何等親切!事后張伯苓校長并未對弄這一回精致的淘氣進行責備。七十年前這段珍聞,今日回眸,不亦樂乎!
十年后,裳兄在上海《文匯報》編《浮世繪》,看梅先生蒞滬的臨別演出《汾河灣》,興奮感慨不已,擠到臺前近觀謝幕,跟隨眾人熱烈鼓掌。回到報社,靈感迸發,揮筆寫下了那篇名文《餞梅蘭芳》。他對梅先生每句唱腔每個動作的大家風范,人物刻畫的精湛的自然之美,贊不絕口,句句說到點子上。但梅先生為了同仁的生計,不得不垂老賣藝,不禁使裳兄生出無奈的傷感,“一曲伊州(今哈密)淚千行”(舒按:此句出自溫庭筠《彈箏人》,“千”應為“萬”;上句是“鈿蟬金雁今零落”——《全唐詩》第1481頁,上海古籍版)。只有對梅先生愛得深沉又視為知音的忠實觀眾,才會有如此難能可貴的同情、感悟和共鳴。梅先生看了文章,能不為之動容乎?
這時的裳兄已遠遠超越“粉絲”了。他的專欄《舊戲新談》,各大名伶,一一點評,戲里戲外,一天一篇,雅俗共賞,嬉笑怒罵,借古諷今,尤其在知識界,一報到手,先睹為快。1948年由開明集結五十多篇出版,在當時國立劇專的同學們中,黃裳之大名不脛而走。這本老版大作,80年代我曾趁至滬采訪之便,到裳兄府上請他為之題簽,至今仍是我的珍藏。我被劃為右派的1957年秋,寫完檢查枯坐時,此書成了鄙人惟一遣興自娛的寶典。
50年代中期,黃裳自滬來京,梅先生請裳兄在恩成居吃飯,有阿英、謝蔚明作陪。黃裳把他的老哥兒們黃宗江也帶去了。宗江說:“我今兒個是闖宴!”梅先生淺笑輕答:“您說的,要請還請不來哪!”如此謙虛,如此高抬,如此誠摯,真是梅先生獨有的語言風貌,這是宗江事后的感嘆贊語。
我們從1962年裳兄與吳震修的訪談中,可以看到大藝術家是如何珍視良師益友為自己文化素質的提高而努力的。齊如山原作《霸王別姬》,是須兩天演完的上下集,經過吳震修的壓縮修改,才精煉為一臺整戲,裳兄對此備加贊賞。他還透露吳先生對梅1959年入黨后,勤奮工作,過度勞累,以致早逝,惋惜不已。吳又對田漢的“梅被封建士大夫包圍”之說有不同看法。吳認為梅的成長成熟,都離不開“文人士大夫”的影響;當然有消極的一面。例如當年編寫梅的《舞臺生活四十年》時,梅鄭重地對裳兄說:“要仔細把關,什么梅郎梅郎的,不要再提了。”可見,梅先生對來自消極方面的影響,態度是清醒的;然而他對高人學者的栽培呵護則是渴求吸收的。依我看,積極的一面似乎更大。侯寶林如果不結識羅常培、老舍和吳曉鈴等大家,其作品未必有如此高雅的品位。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中數十位小演員,如無懂得封建社會的專家速成培訓,能有今日之精品模樣嗎?
人在年輕時都難免會把自己心目中崇敬(拜)的人物,當作巨星來追求。但是星有多種: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恒星,其數寥寥。較多的則是流星、掃帚星。追星者也不是一輩子只追一顆星。例如裳兄對錢?書的賞識崇敬,就更是慧眼獨具。他與錢?書相識較早,他說,“聽錢先生談天,是一種極好的享受,那真是咳唾珠玉,充滿機鋒”;解放后,他還多次赴京專程趨府拜訪。他說:“天才作家和學術大師二者可以兼備者,歷來絕少,而錢?書是個例外。”裳兄曾來函示我:“錢先生的談吐,你多加留意,勿使清音妙語隨風俱逝。”裳兄追星歷程,證明了錢?書的一個主張:“轉移多師是吾師。”只追一顆星,容易流于偏枯。像裳兄這樣對梅的賞識,由感性——知性——理性,從少年追星,中年知音,到老年知己,二者的關系經過各自的生活歷練,素質提高,反復地良性循環互動,從而不斷上升而成為摯友的,彌足珍貴。
對于報考藝術院校趨之若鶩,夢想一朝成為“大腕兒”——正在拼搏充電的青年朋友們,從黃裳的往事珍聞中,從梅先生的人品素質中,從錢先生的從師主張中,是否可以得到一點兒啟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