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十九年來從未走出過城市一步。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也沒有人跟我提起過。這個城市的每個人都過著自己的生活,互不干擾,自由自在,這似乎也成了我唯一恰當的生活方式。
其實關于這座城市,我也談不上了解。我只知道這個城市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方的,一般高低,像是切得很整齊的豆腐塊。城市的天空像是一個罩子扣在上面,顏色則是淺藍或是深灰,一整片一整片,純純的,毫無起伏和變化,據說云在很久以前就消失掉了。
房子一律是十二層的,在這個扁平城市里的一切都是扁平生長的,包括心情,包括感覺。
這好像就是全部了,但我常常在規則之外有一種虛脫感。有時候在做一件事,身體還在專注,靈魂、思維卻一下子游離,沒有方向感。總覺得身上除了影子之外還依附著另外的東西。有點莫名其妙,卻擺脫不了。感覺軀體是浮在半空中,抓著東西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等到仔細一看,自己還是自己,還是貧乏得一無所有。
我的家在十樓,我家所在這幢樓是城市里最后一批被允許使用全玻璃幕墻的樓之一。我并不喜歡我的家,在我看來,它木楞楞的外表缺乏了生氣。房子是空的,只有我一個人,玻璃外可以看到對面的那幢樓,僅此而已。每次看出去,那種虛脫感會更重——這里沒有窗。我喜歡的生活方式是推開窗子,讓高處的風掠過疲勞。
認識H是在RIB旅館。我通常會在每天下午的五點一刻去旅館頂樓的旋轉餐廳用晚餐,這成為我很久以來的一個習慣。我對于H的第一印象是他是個生活相當有規律的人,五點半左右到餐廳,六點準時離開,從未有過例外。
在見到H的第n次,我們互相打了招呼,陽光很好。我后來想想,那一定是發生在夏天的事,一切都很自然。
之后的幾天里,我們慢慢熟悉并且成了好朋友。H是個話很多的人,H的聲音和眼神是會流動變化的,這種變化讓我了解到他的外表平淡內心卻如森林般起伏不定。
H說他來自城市以外的地方,一個叫做妖精森林的地方,我相信。妖精森林聽起來像是某個故事里的場景,讓我對此充滿無數想象。
H喜歡奔跑,所以我帶他到體育館。體育館似乎在建成后就再沒人來過,水泥掩埋了雜草,卻掩不住荒涼。
H就在跑道上狂奔起來,一圈又一圈。頭發上的汗珠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
有一次,有了心靈上的觸動。
H說,這個城市讓他無法選擇行走的方式,所以他選擇奔跑。
H還說,當天徹底黑透后,每個人身上的罪惡就會落下來,凝結成黑褐色的一層痂,它的名字叫做影子。除了聊天,我們也會去逛逛街,逛街是很無聊的事。陽光通常很好,可惜沒有溫度,冬日的風平平地吹過,觸摸到臉以后就分成了兩邊,一邊溫暖,一邊硬冷。
我們常去一個偏遠的地方,看望一個叫做Y的女孩。她開了家小小的店,賣一些叫做午夜的裙子。
裙子的樣式很特別,是別處沒有的。
Y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她的眼睛下面有顆淚痣,是溫暖而詭異的猩紅色,像一朵淺褐色的小花綻放在眼睛下面,閃閃發光。
據說這是很久以前流行過的妝容。Y幾乎不說話,有時候H說點什么,氣氛卻很自然。
那個時候我們都是快樂的。
有時候我也會和H去一個酒吧。他習慣于喝一種叫藍色瑪格麗特的雞尾酒,或者是威士忌加生雞蛋。我則喝著永遠不變的摩卡咖啡,雖然在酒吧里喝咖啡很可笑。他總是給我講關于森林的事。有一天,我問H:“可以帶我去那兒嗎?”
我看到H的嘴角在向上揚,他抓住我的手沖出酒吧,在大街上瘋跑起來,任風在身后悄無聲息地閉合。
我看到了城市的邊界,那是城市與森林的連結點。灰色的天空,夕陽如一滴凝固的鮮血,濃稠得像是要流下來。有金色的陽光包圍了我。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陽光好溫暖。
之后,我們便進入了森林。森林以我能想象的各種形態存在著:圓的,扁的,長長如啞鈴狀的,不規則幾何形的,奇怪地糾纏在一起,密密麻麻。森林里有一個小小的酒吧,在一個溫暖而潮濕的洞穴里面。洞穴的頂端棲息著黑黑的東西。“是蝙蝠嗎?”我輕聲問道。它們曾在戈雅的繪畫中給藝術家帶來了噩夢,它們有著人類的面孔,浮現出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它們與黑暗結合,盲目,自私,兇殘,卻又美到極致。
H是個會在夜里消失的人,像蝙蝠一樣,淹沒在黑暗中。進入森林后,我從未有過困意,我常常一整夜一整夜地彈著吉他,唱著歌。有一只小小的灰狼為我伴唱。它的名字叫做小白點,原因是它的鼻子上有一個極規則的白色圓點。酒吧里有一些country music的曲譜,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學會它。
白天的時候,我和H整日在森林里游逛。森林里有很多蛇,蛇信子尖尖的火舌讓我想到童年,似火焰般流竄蔓延到全身。妖精森林里每個季度都會下一場雪,大雪會一連持續七天。雪很奇怪,從傍晚開始下,天亮后完全融去。森林里有一切森林應該有的東西,除了花。
我問H的時候,我看見他眼里的光彩,這是我從未見到過的。
H說要帶我去看彼岸花,那里的花會在每年雪融后的一個小時之內綻放。
H帶我走了很久,傍晚時來到一條河前。黑暗迅速包圍了我,我的眼睛失去了作用,四肢迅速麻痹,麻痹。天終于亮了,雪在接觸到陽光的一瞬間就消失了。
“快看!”H朝我興奮地大叫。是花,好多好多的花。抽芽,蔓延,開花,似魔鬼般瘋長起來。它們有著嬰兒般可愛的臉孔,張開著永不滿足的嘴,貪婪地吸吮著陽光和露水。有花不斷綻放,補充進來,爭先恐后地挨擠在一起,蔓延,糾纏。似無數少女的手指,纖細,柔軟,交織在一起,不斷上下翻飛。無數顏色交匯,流淌。美得我不能自已,無法呼吸。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手卻忽然被一股很強的力量拉住。
是H。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到河里。
我沒有聽到聲音。
我不明白,那河看起來清澈見底,頂多一米深。
一個小時之后,那些花一下子萎縮,焦黑的土地又空曠起來,找不到一點曾經美麗的痕跡。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最美”了,可是看過了彼岸花之后是否也意味著生活將從此失去意義?
我看出H的眼里有一種守望,是關于這片森林的,當然還有彼岸花。
后來我明白自己其實是很不安定的人,對任何事都有一種天然的厭倦。所以我選擇離開。我帶走了一些曲譜,還有那把吉他。然后在記事欄上別上藍色n次貼:H,我出去一下。做完這些,我上路了。
我已經滿足了,他向我證明了一種力量的存在。彼岸花不僅僅是H的守望,也是森林的希望。我愿為這種希望喝彩。我的心里始終隱藏著一種看見陌生人的沖動,很想問他去哪里,可不可以帶我去,我和H便是如此。
忽然發現,手心原本平坦光滑的地方長出許多復雜糾纏的曲線。
回到城市后我學會了做夢,夜夜有夢,夢作為一種無法抵達的理念重復不已。
我夢見我在春天的草地上撿到一根柴禾,抬起頭來,漫山遍野都涌動著鮮花。
指導教師:林妙君
作者系浙江省寧波市北侖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