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爺爺的記憶碎片（二章）

爺爺背上有只“奶”

爺爺背上有個秘密，這個秘密被時年六歲的我揭開了。

當時，我正上小學一年級。那天早上，我放學回家。就直嚷著肚子餓。父親、母親到地里做早活了，只有爺爺、奶奶在家。爺爺、奶奶本來是要等父親，母親回來一同吃午飯的，但經不住我的糾纏，就和我一起先吃飯了。等我們剛吃好飯，父親和母親也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爺爺就對我的父母說，小孩等你們等不及了，飯我們先吃了，灶膛里熱著飯，你們自個吃。父親和母親就去吃他們的飯。爺爺則邀約我到場院烤太陽，也許是太陽光的作用，讓爺爺的背上開始瘙癢起來，爺爺先是用手在背后上下左右地撓癢癢。盡管爺爺的手很努力，可能是還有無法企及的地方，讓爺爺總覺得背上還癢得厲害。這個時候，我派上用場了。爺爺就對坐在一旁的我說，孫子，來，幫爺爺撓撓背。我就順從地走到爺爺背后，爺爺則把衣服從下往上捋起來，裸露出自己的脊背。當爺爺的背部裸露在我眼中的時候，爺爺脖頸稍下的一個肉團忽然呈現在我的眼前，我條件反射般地驚叫起來，爺爺背上有只奶!爺爺背上有只奶!聽見我的驚呼聲，正在廚房里端著飯碗吃飯的父親、母親笑得直噴飯，手里端著的碗也下意識地放到地上來，只顧著笑；在堂屋里掃著地的奶奶也笑得岔了氣。一手拄著掃把，一手捂著肚子，笑個沒完；低著頭的爺爺肯定是笑出了眼淚花，他邊呵呵地笑邊用衣襟擦著眼睛。見大伙都在笑，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后，我又一本正經地說，爺爺背上確實有只奶的，不信你們看。父親、母親沒有看，我想這是天熱的時候，爺爺光著背的時候讓他們看見了，所以，爺爺背上的秘密對于他們來說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當然，奶奶也沒有看。因為她應該比父母看見得更早和更多。

奶奶笑過后，說，孫子，那不是奶，那是一個肉瘤子。我奇怪地問，怎么爺爺背上會有肉瘤子，我們沒有呢?奶奶應付我似地說，是啊，就你爺爺有，我們都沒有。爺爺笑過一陣子后，說，孫子，我都被你笑得不癢了，得了，得了，爺爺不撓癢了。我說，不行，不行，我還要看你的肉瘤子。爺爺就只得依著我，讓我摸著他背上的肉瘤子玩。

我所說的爺爺背上的那只“奶”，到今天已為人父的我回憶起來，覺得確實像極了一個女人的奶頭。那是有現在的我的食指頭那么大的一個肉團，但絕對不像我的食指頭那樣硬，捏著有一種很柔嫩的感覺，像一個漢語字母“n”一樣形狀地罩在爺爺背上。至于奶奶稱其為肉瘤子，我不知道那樣的稱謂科不科學，總之，那確實是一個狀如奶頭且很柔嫩的一個小肉團，也不是我們現在常說的痔。

年幼的我曾經不解地問母親，怎么爺爺背上會有那樣一個肉瘤子呢?母親先是愣了一下，她可能一開始覺得不知道要怎樣回答我。愣過—會兒后，母親說，那是一個福氣包，你爺爺把福氣包背在背上，一生肯定會享福的。當時的我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這一方面因為我是一個從小就很聽母親話的孩子，而且，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沒有半點騙我的樣子；另一方面應該是源于我對爺爺的深厚感情，因為與爺爺比較親近，因此，幼小的心靈里就堅信爺爺肯定是一個很有福氣的人。

多年后，當我回想起母親說的這番話，就猜測母親說這話有著這樣的心理：因為爺爺是一個勤勞善良的人，爺爺的勤勞善良在左鄰右舍是有口皆碑的。同時，爺爺又是一個性格很溫和的人，因為他的溫和、因為他的勤勞和善良，因而得到大家的尊敬和愛戴。母親說這話是因為心里有著對爺爺無限的愛，因為她愛爺爺、尊敬爺爺，所以母親的話語里不會貶低爺爺，只會祝福爺爺。因此，母親才會說出爺爺把福氣背在背上，是會享福的話來。

后來的一個下午，我記得是剛放學回家，父親和母親可能又到田地里勞作去了，爺爺剛從山地里背著一筐豬草回來。他剛把豬草放下，用毛巾擦過臉上的汗，我又嚷著要看爺爺的肉瘤子。爺爺無奈，只得順從地捋起衣服，讓我摸玩他背上的肉瘤子。在一邊縫補衣服的奶奶打趣地對我說，你不是說你爺爺背上有只奶嘛，那你吃一口，看看有沒有奶水。聽到奶奶這樣說，還不懂事的我當真用小嘴去爺爺的那小團肉上“吸奶”，爺爺可能是覺得難受，邊晃動著身子，邊呵呵地笑著說，這小娃當真是“吸奶”咯?!奶奶則笑出聲問我，你爺爺的奶水好不好吃啊?我咬著爺爺背上的“奶頭”，像一個嬰兒一樣吮吸了幾口，感覺口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便趕忙將唾沫吐了出來。將帶有咸味的唾沫吐出來之后，我回答奶奶，不好吃，像鹽巴一樣咸。奶奶和爺爺更覺得好笑了，奶奶說，那是你爺爺汗水的味道啊。多年以后，當我在課本上學到“咸澀”的汗水。這句話的時候，“咸澀”一詞，馬上條件反射般地讓我想到那次吮吸爺爺“奶頭”的經歷，對“咸澀”的理解就更加深了。爺爺八十三歲那年，走完了他生命的全部歷程。他的一生，是勤勞的一生。就在他逝世的前幾天，還到家附近的山地里一趟趟去背豬草、背玉米。母親曾說，爺爺把福氣背在背上，是會享福的。但左鄰右舍的某些人卻說爺爺不會享福，有九個兒女，孫男孫女也長大成人了，兒孫都很孝順他，都希望他老來享享清福，可他還是閑不住，要做這樣，做那樣的。我覺得爺爺活著的時候，雖然吃穿無憂，老了兒孫們的孝敬使他有穿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補品，但鄰居們的說法也是對的，他確實沒有好好享過什么福。惟一的享福恐怕就是滿堂兒孫對他的尊敬、愛戴和孝順了。如今，爺爺已長眠九泉了，我還常常想起爺爺背上的“奶”，想起母親說的那句話。我相信，遠在天國的爺爺一定是最有福氣的人。

有話好好說

在生我養我的鄉村，有話好好說，這是一句使用頻率很高的話。當一個家庭中的成員相互間或者是與鄰里發生口角紛爭，甚至從口舌之戰發展到武斗時，一些有聲望的老人或者是趕來相勸的人就會對他們說這句話；有些父母為端正孩子的言行和塑造孩子良好的品格，也常常要求孩子要踐行這句話。這是一句奉勸人的話，其包含的意思就是：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呢?何必一定要采取偏激的方式呢?簡言之，就是什么話都好商量，什么事都好解決，不要采取過激的言行舉止。

故鄉是地處滇西南邊陲的永德縣一個普通的小村寨，這個以最先居住戶姓氏命名的村寨叫蘇家寨，那是一個文化相對滯后、生活條件相對落后的農村。在這個極其普通的村寨，一個家庭內部，一個家庭和另一個家庭之間，甚至一個家族和另一個家族之間，常常會因為一些生活瑣事，引發口舌之爭，甚或動武。而發生這種事情時，為平息事態，維護家庭或者鄰里之間的和諧，村里人的態度不是聽之任之的冷眼觀看，更不會火上澆油地慫恿事態擴大，而是會急忙上門請村中較有威望的老人出馬，讓老人充當和事佬，以解燃眉之急。印象中，爺爺就常常充當這樣的角色。每有口舌之戰和斗毆事件發生，爺爺就會受邀火速地趕到動口或者動武地點。就會息事寧人般地相勸：“大家聽我說句話，有話好好說。”動口或是動武中的人，看到爺爺到來，聽到爺爺的勸戒，還想再多出口幾句惡語的人就趕忙將話語硬生生地咽到肚里，本想掄出去幾拳或踢出去幾腳的人也就急忙收回手腳。有話好好說，這句話就像中和劑，有威望的人適時將它說出來相勸，它就起到阻止事態進一步擴大的作用。當雙方都冷靜下來后，爺爺就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進行開導，讓動口或動武的人重歸于好。在舌戰和武斗過程中，以“有話好好說”相勸，并非任何人都靈驗。比如一個平時就喜歡招惹是非的人，以這句話相勸正在舌戰或是武斗的人時，不僅不會平息“戰爭”，而且還會引火燒身。要么人家對他的話采取不聞不問、置之不理的態度，要么會被正在舌戰或者武斗的人粗暴地回敬他，你是吃飽了撐著還是怎么的?你管什么閑事?甚至還會被動粗的人狠狠煽上幾耳光。但爺爺就不同，只要他出面相勸，大家就都買他的賬，就能收到切實的效果。這并不是爺爺臉面大，人家給爺爺面子，而是爺爺的人品實實在在地讓大家敬重，從而心悅誠服地聽從爺爺的勸告。

其實，大到一個社會，小到一個地方，一個人要贏得別人的尊重，并非是看其官職的大小，輩分的高低，年齡的長幼，而是看其人品的好壞。從爺爺身上，我就有這個明顯的認識。爺爺是一個十分普通的農村人，沒有淵博的文化水平，沒有厚實的經濟基礎，九個兒女只有兩個在單位領著足以謀生的工薪，其余七個兒女都只是像他一樣和土地磕磕碰碰一輩子的人。因此，平實、普通的兒女們并沒有使他腰桿更直，說話更有分量。盡管如此，一旦有口舌紛爭甚至升溫至拳腳交加的場合，村里人想到馬上能平息事態的人就是爺爺；而爺爺一出面，一張口，往往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何也?其實，村里人心中人人都有一桿秤，誰在心中更有分量誰都清楚。時間是檢驗一切的最強有力的武器，從異地流落至故鄉的爺爺，在故鄉落地生根已有大半輩子時間了。因此，爺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村里人最清楚不過了。也因為大家對爺爺的了解和公認，才會聽從爺爺的勸戒，反省自己，平息事態，重歸和諧。

在村里人看來，自爺爺加入故鄉的村民行列那天起，就是一個始終奉行“有話好好說”的人，即便人家鄙視的唾沫吐到臉上，就算不懷好意的人讓他背了“黑鍋”，即便因為他人受盡委屈，飽嘗痛苦，終生受累，爺爺也會逆來順受，用一顆包容之心待人。他從來沒有怨天尤人，呈現在村人面前的始終是一張溫和的臉，飄進村人耳朵里的話始終是誠心誠意和暖人心窩的。了解爺爺經歷的人都知道，爺爺自小命運十分悲慘，六歲死了賴以生活的父母，為了討口飯吃，維持生命，六歲就當起了有錢人家的放馬娃，因為人家待他甚薄加之丟失了一匹馬，爺爺開始了流浪之旅。在流浪途中，因饑餓而昏倒在地后被人救起，并帶著他走南闖北，浪跡天涯，最終流落到故鄉結束了流浪之旅。幾度被生活拋棄的爺爺并沒有拋棄生活，而是把苦難當作生活的動力，不屈不撓地頑強地生活著。苦難磨礪了爺爺頑強的意志，不僅讓爺爺養成了艱苦奮斗，頑強拼搏的精神，也讓爺爺始終對人和對生活充滿著一顆感恩的心。因為懷有著一顆感恩的心，爺爺對人對生活沒有挑剔的眼光，始終以一顆善心面對世人和直面生活。爺爺的一生，都是和善的一生，一生之中，他沒有和誰拌過嘴，紅過臉，動過手。因為，飽嘗生活艱辛的爺爺深深懂得珍愛生活的道理，飽受人情冷暖的爺爺真正明白人與人之間感情是那么的彌足珍貴。所以，爺爺的一生，就是“有話好好說”的一生，因而成了一個倍受他人尊敬和愛戴的人。

有話好好說，其實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其間包含著為人處事的高深道理，是維護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以及加強人與人之間情感溝通的有效方式。爺爺駕鶴西去多年了，他的一生，沒有給兒孫留下什么物質財富，但卻給兒孫們留下了許多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精神財富。而這些精神財富，卻是十分經典的。多的不說，僅“有話好好說”，就夠讓人受用一生。

本欄責編 王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