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的頭一天,母親滿七十三歲,七十三歲的老母腰彎了背駝了眼花了牙掉了耳聾了;稀疏的白發少得不便示人,只好常年戴著一頂布帽子;失去水分和色澤的面龐像一枚存放經年的枯石榴,皮黑而多皺;醫院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保健品變著花樣地吃,可母親的身體依然弱得經受不住任何天氣變化,隨便在房前屋后溜達溜達也氣喘吁吁……七十三歲的老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已經是風中蠟燭,而且奇丑無比。
時間真的很殘忍,它無情的刻刀留下的竟是如此難以讓人接受的現實。面對母親,我努力地尋找她風華正茂的影子,可是,我那風風火火行走如風不讓須眉的母親呢;我那干活累了偶爾喊一嗓就能讓四面山頭應聲不絕的母親呢;我那偶爾從田埂走過就會讓正在犁田的年輕男人忘了吆喝牛的母親呢;我那農閑時節偶爾上一趟街就能讓小街生動不少的母親呢?那個年輕而生動的母親,已經封存在歲月的記憶中。
母親是27歲上嫁到我家的,在到我家之前,母親曾經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由于外婆死得早,還在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被當時當保長的外公一句話許給了臨村一戶人家。剛嫁過去,國家頒布了新《婚姻法》,大字不識的母親于是也知道了婚姻自由,從此便鍥而不舍地離婚,不分白天夜晚、不懼山路崎嶇,五次跑到五十華里外的區政府硬是把手續給辦清了,平生第一次為自己爭取了自由。此后,母親愛上了在一個山村小學里教書的父親,于是便自我做主嫁到了我家,開始操持一個她自己選擇的家,做一個勞碌而幸福的女人。
那個時候,我家只有一間土改時分得的廂房,家徒四壁,爺爺在大饑荒那些年又餓死了,奶奶年老多病,整個家庭的重擔就全壓在了母親柔弱的肩上。此后,隨著我們幾兄妹的出生,母親肩上的擔子就更顯沉重,每天,她都像一只奔忙的勞燕,艱難而自信地把我們家帶進一個又一個嶄新的日子,有了母親的精心操持,我們家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一天天有了變化,房子拆掉重蓋了,每年過年,我們幾兄妹都能得到自己的一套新衣,奶奶臉上因為常年營養不良而顯現的菜色也不見了。可是,母親并沒有因此而得到一點松閑,似乎比以前更忙了,一度時間,母親還擔任了生產隊的婦女干部,白天帶著大家出工,下了工又去侍弄自家的自留地和種棉花的小片地,摸黑吃完晚飯又去生產隊開會,常常很晚了回來還要推磨春碓,準備我們一家第二天的口糧,往往是我已經一睡醒來,母親還在忙碌,而第二天我早起去上學的時候,母親卻早已出山了……年復一年,母親就像時間的鐘擺一樣一刻也不曾停息。
歲月就這樣在母親的勞碌中流逝,不知不覺間,我們幾兄妹都從母親的身上吸足了養分豐滿了自己,一個個飛離了窠巢,而母親卻在歲月的流逝中日漸衰老,我們幾兄妹不斷成長的每一天,都是母親不斷衰老的見證,仿佛是一種宣言,我們每一天的成長都無情地宣告了母親的衰老,我記住的數字是:從小,母親就患有哮喘病;36歲,母親開始掉牙;50歲,母親開始耳聾;60歲,母親開始駝背;70歲,母親患上肺炎……日復一日,原本強健的母親,健康每況愈下,嬌好的面容也日非一日,母親因此而告別她年輕的影子,以一種老而丑的形象出現在人們面前,然而老而丑的母親在我們的心中卻依然美麗如初,永遠健碩而嬌媚,因為我們從母親守候和注視的目光中看到,她的生命正在我們年輕的生命中延續,正是從老而丑的母親身上,我才讀懂了年輕和美麗深刻的涵義。
本欄責編 張邦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