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一首浮華斑斕的舊上海挽歌

小說問世十年之后，關錦鵬執導的電影版《長恨歌》在企盼、等待、猜疑中登場。關錦鵬對原著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重構，除了遵循原作的精神旨趣，保留原作的人物外，劇情結構、人物設置、社會語境都進行了重新闡釋，和觀眾熟悉、認同的文本產生間離。文學作品是用辭藻編織而成的抽象讀本，直接指向讀者對現實的想象、轉換、替代和模擬；而影視作品則是由鏡頭剪接而成的具像世界，其時空是導演和攝影師的自我抒寫，僅僅是對原著若干闡釋中的一種，要想迎合大多數觀眾的審美訴求幾乎不可能。

電影《長恨歌》以程仕路的視角來展現王琦瑤與四個男性之間的愛恨情愁，程仕路既是講述者（旁觀者）又是參與者，若隱若現的雙重身份使敘述顯得細膩、真摯、纏綿。程仕路第一眼見到琦瑤就被她的“素淡之美，日常之美”所吸引，邀請她拍照，并將照片放大掛在櫥窗內。程仕路對琦瑤的感情僅僅是一種對“美”的欣賞和贊許，作為攝影師，他有著本能的對“美”詮釋的沖動。在程先生的鼓勵和操持下，王琦瑤摘下了“上海小姐”選美賽的第三名，而這次不尋常的經歷徹底改變了她的生命軌跡，從此一生充斥著陰暗和晦澀，王琦瑤的命運悲劇首先是來自自我的選擇，而程仕路這一始作俑者讓琦瑤所踩的第一步就走歪了路子，以至于一生都不得不和這條歪路抗爭。程仕路見證了王琦瑤一生的坎坷和沉浮，他從不干預琦瑤的生活，卻在琦瑤失落、悲慟的時候默默地守在她身邊，為了琦瑤他放棄了和蔣麗莉離開上海的機會，為了琦瑤他甚至和妻子行同陌路、各分東西。他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一生都為琦瑤留著，卻始終入不了琦瑤的心，兩人一生都有緣無份。暗房是他單方面經營情感的場域，是任何人都不可逾越的圣地，程仕路在這里洗印著琦瑤年輕時的照片，他生活在理想化的美好記憶中，琦瑤掀起帷簾的舉動在程仕路看來是她對清純自我的完全否棄，經年淤積在胸口的憤懣化作中傷的言語完全釋然：“你要糟蹋你自己我管不了，別糟蹋我的照片”。在程仕路看來，那個及笄年華、蘭質蕙心的少女才是真正的琦瑤，而昔日王琦瑤的影子在時代變遷中漸行漸遠。

王琦瑤的一生，遭遇了三次短暫而刻骨的愛情。“上海小姐選美會”上，琦瑤因國民黨高官李忠德的捧場而一躍成為“三小姐”，順理成章地做起了他的情婦，僅僅維系了短短68天。李忠德的突然失蹤對于“相信愛一個人比什么都重要”的琦瑤而言無異于當頭一棒，他癱軟在地板上發出歇斯底里的哀吼。王琦瑤和康明遜都是從昔日的繁華浪漫走過來的，在夾縫中生存的人，一樣的孤寂無聊，相互間不乏吸引，不久他們就有了愛情的結晶，但康明遜難違父命，拋下琦瑤母女去了香港。而老克是王琦瑤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遭遇，年輕老克與中年琦瑤間的忘年戀反讓這位“上海淑媛”香消玉隕。王琦瑤沒有真正穿過婚服，漫漫一生填滿了綿綿不絕的孤獨、悔恨和哀怨，“她是落花無主隨風舞，飛絮飄零淚數行”，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理想的愛情歸宿。

表層來看，男性都是朝云暮雨的能手，女性不過是男性權貴、身份的象征，抑或是排解欲望的玩物，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愛情于男人只是生涯中的一段插話，而于女人則是生命之全書”。琦瑤每段感情的終結都是由于男性的抽身離去造成的，這就使觀眾難免會聯想到“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敘事模式，關錦鵬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在淺層敘事線中將特定的時代背景埋于其間，挖掘出身處歷史漩渦中個體的渺小和無助。時代轉軌、政權交替，不僅使人們的價值判斷在一夜之間急遽地轉變，更使眾多家庭分崩離析、妻離子散，男性在歷史的洪流中失去了支配自己命運的權利，生命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飄搖不定，那么對于女性而言，在艱難的歲月中為了生存，尊嚴、名聲又算得了什么。

影片由解放前、新中國成立后、文化大革命和新時期這四個歷史階段銜接而成，男性的離開正是由于社會更型，原有的生活、處世理念已經不適合這塊曾經熟悉現在陌生的土地，他們紛紛遁逃去尋找理想中安適的家園。他們的離去是身不由己更是極不情愿的，因為在這里有他們最為牽掛的人——王琦瑤。新中國誕生前夜的國民黨漸漸勢微，各種勢力之間的明爭暗斗愈演愈烈，李忠德無路可走只好選擇隱匿，而他一直惦念著琦瑤，托程仕路轉告琦瑤他已經死了，于生者對愛人說出如此決絕的言語需要多大的勇氣，這是對女性的尊重，更是對愛人的負責，而反觀其一生都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輾轉荷蘭，最后死于巴西?？得鬟d和王琦瑤的交往已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事了，資本主義改造使康明遜一家“已經什么都沒有了”，環境使然他們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在大陸做生意，香港的環境對這些資本家而言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得鬟d對王琦瑤是付出真感情的，要不他不會在離開前痛哭流涕，也不會每月按時寄錢給琦瑤母女。琦瑤也能理解康明遜的苦衷，為了給孩子一個名分上的家庭，她甚至可以花錢和絕癥患者結婚，在康明遜回上?？赐幠概畟z的場景中，王琦瑤和郭先生的結婚照被置于前景，而景深處則安排了康明遜和王琦瑤共進晚餐的虛景，婚姻的概念和實質已經完全被置換、剝離了。改革開放時期，生活回到了錦繡繁華，王琦瑤雖然昭華已逝，但風韻尤存，鉛華洗去后的素淡讓老克迷戀。這是一個心境由壓抑到瞬間釋放的時代，老克投機行為的失敗讓他喪失了理智，短暫的魚水之歡成為了他們悲劇命運最后的絕唱。

關錦鵬巧妙地運用十幅字幕來交代故事敘述的時代背景和人物命運的變遷，那個風月纏綿、浮光掠影的上海正漸漸遠去，大量懷舊音樂適時的穿插，映現出歷史的滄桑感，表達了對“上海落影”的感傷和緬懷。鏡子的大量使用，將現實虛幻化，“那鏡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個空”，家人之間、朋友之間，甚至個體的物欲和精神層面都產生了無法縫合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