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傷痕

似乎過了一世紀那么久，洛小恩的聲音緩緩傳入我的耳中：我既然是個賣舊衣的女人，自然是念舊的。所以，我不愛你。

讓人用故事買衣服的女人

在上下九最繁華的路口，有一間賣舊衣的鋪面。店主是個叫洛小恩的女人。自從一個禮拜前，好友卓華對我提及她的事跡，我便迫不及待想來見她。

此時，我的手里已掌握她的詳細資料。洛小恩，26歲，美女，目前無男友。最后一條，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是了，我想做的，無非是釣上她。

卓華說，洛小恩店里的衣物不是用錢買去的，而是故事。她是一位網絡小說家。

我走進店里，發現布置得很簡單，燈光明亮，地方顯得寬敞。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一件衣服。這時一位年輕女孩迎上我，領我到窗邊的一張桌坐下，還送了一杯蘇打水來。我更奇怪，有這樣賣衣服的么？不久，女孩又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本冊子，恭敬地送到我面前來。我翻開查看，頓時佩服起店主細膩的心思。

原來，這里是以畫冊收錄了所有衣服的平面圖，再配以詳細的注解，諸如衣服的質料、尺寸，甚至合適哪類膚色與身材的人都有恰當建議。我抬起頭來，搜尋室內，并未發現洛小恩。于是我招手喚來剛剛的女孩，問她店主去了哪里？她搖頭，說不便透露。我有絲氣惱，又不是什么大牌明星，何必對行蹤這樣保密？轉念又想，這畢竟是人家的私事，是自己唐突了。站起身往外面走，不免有些垂頭喪氣，且與一個正往里走的女人撞了個正著。

她的額頭磕在了我的下巴，眼瞅著一片泛紅。她抬起頭來，我立時驚艷。想我程家明也算得上閱女人無數的男人，可是，這樣嬌小，仿佛一陣風便能吹倒的女人卻是第一次見。眼波楚楚，像一只深潭，悄無聲息，便把我吸了進去。

就在此時，身后傳來的女聲令我欣喜若狂：老板娘，你回來了。這位先生剛剛問起你。

洛小恩！這便是洛小恩？實在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我一時情急，抓住她的手說：洛小恩，我等你很久了。

她面色鎮定，任我握著那只手，微微笑道：哦，有事么？

我想邀你喝下午茶。我是卓華的朋友。我及時搬出卓華這道護身符。卓華是洛小恩大學里的師弟。

不知是否我看錯，洛小恩的神色變了變，說：那你等我一下。

未曾想過她會這樣爽快。她走過去交代了那女孩幾句，便走過來挽住我的手臂，望著我說：去哪里呢？我不喜歡喝茶。

那就去星巴克吧，我有那里的貴賓卡。我故意這樣說道，讓她不要小看我。這個女人，渾身透出一股神秘氣息，剎是令人迷醉。

洛小恩坐進我的白色本田，便輕閡上眼。我側頭看了她一眼，頓覺心思澎湃，發動車子，向前駛去。

我覺得洛小恩處處都好。無論是低頭的微笑，或是輕輕簇眉的小動作，還有，她端起咖啡杯輕飲的模樣，令我仿佛陷入初愛。輾轉情場這么多年，至今日，才拾到一個寶。

愛若是一場華麗喧囂的戲

送洛小恩回店鋪，又預定了下次約會的時間，我才離開。然后打電話給卓華，夸贊他認識我這么久，總算做了一件好事，介紹了這么好的女人給我。卓華卻在那端欲言又止，末了，試探性地問：程家明，你真的喜歡她嗎？

豈止是喜歡，我對她一見鐘情！我又對卓華說了我對洛小恩的觀感，才放下電話。并說好改日請他出來吃飯作為答謝。回到家里，我又仔細回味了這一天發生的事，覺得洛小恩最好之處，是她仿若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

我開車前往上下九，接洛小恩出席一個宴會。我的公司最近談了一筆跨國業務，于今日舉行慶功宴。我邊開車邊望著駕駛座旁為洛小恩準備好的禮服，想今晚她該會是怎樣的令人驚喜，嘴角，不自覺地彎上去。這個女人，只見一面，便令我癡狂至此，想把一切都給她。

像上次一樣步進店里，接待我的，還是那個女孩。這次她的態度明顯熱情，直接把我領到洛小恩的工作室。那是一個狹小的空間，用透明玻璃板隔出來的獨立部分。洛小恩此刻正敲著電腦鍵盤，十指輕靈飛舞，眼睛專注盯著電腦屏幕，并未發現，我已站到她的身后。她似乎正在寫一篇文章，其中有這樣一段話：愛若是一場華麗喧囂的戲，我愿與你一同演到底。

我突兀地開口：我可以給你一場真實的愛，而非戲。

洛小恩回頭，見是我，笑了：你用了一場這個詞，想來也是有時限的。

是的，可我的時限是一輩子。我說，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希望她可以相信我的真心。

如我所想的那般。洛小恩穿上我為她準備的白色禮物，美得像天使。我退后幾步望著她，又覺得她像海。深邃、神秘、不可捉摸。我一時抑制不住，走上前去，把她抱擁在懷里。

她卻推開我，用溫軟的聲音撒嬌：你弄皺我的禮服了。

我忽然不想帶洛小恩去宴會了。這樣美，我只想獨自收藏。

天使還是妖精

車子剛停在酒店門口，卓華便迎了上來。繞到另一邊為洛小恩開門，臉上掛著殷勤的笑容：小恩師姐，好久不見了。

我有絲不悅，卓華喊得還真親熱。有服務生過來把車開去停，付小費的時間里，洛小恩已挽著卓華進到了會場。我急忙趕上去，仍然遲了，唏噓與贊嘆聲自四面八方傳來的時候，洛小恩是在卓華的臂彎里。

即便卓華端著酒杯來向我道歉，洛小恩亦重回了我的身邊，心里依然有絲堵。我把卓華拉到角落，問他是不是喜歡洛小恩？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絕不可能。剛才不過是與她敘舊寒暄。對于這樣的回答，我很是滿意。

同洛小恩跳舞，她的頭與身體都倚靠在我的懷里。軟玉溫香，沒有比這更好的享受了。我的下巴抵住她的頭頂：做我的女朋友好么？

人家已經在你的懷里了，你還想怎么樣？

我啞然失笑。的確，洛小恩與我這般親昵，除卻情侶關系，已再無可能。

可是，幾日后我去洛小恩的店里，卻見到令我憤怒難當的一幕。洛小恩靠在一個男人懷里，輕輕嬌笑。

我一把拉開店門，不由分說沖上前去扯開他們。洛小恩甚至被我扯得踉蹌，那男人及時扶住她。她咬住下唇，委屈樣地望著我，眼中的淚泫然欲滴。那男人急忙把她擁在懷里，罵我是瘋子。

是，我是瘋子。見到自己喜愛的女人在別人懷里，不瘋才怪。我大聲吼著：洛小恩你是我女朋友，你和其他男人摟摟抱抱就不覺得羞恥么？你對得起我么你？

洛小恩笑了，清脆而有力：我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女朋友了？

那天在宴會上，我們跳舞……

還未講完，洛小恩便打斷了我：我好像并未答應你。

我僵住，確實。我忽然害怕了起來，洛小恩你究竟是天使還是妖精？為什么你前一刻在我的懷里撒嬌，現在卻在另一個男人懷里溫存？

之后幾日，我躲在家里閉門不出。酒瓶子倒了一地，已經醉到不知今夕是何夕。

卓華來看我，我臭罵了他一頓。罵他介紹了一個妖精給我，毀了我的愛情。卓華很是吃驚，說沒這么嚴重吧？絕對有。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竟會陷到這么深。及至此時，眼前仍是洛小恩的一顰一笑。

卓華說：你不是一向游戲人間，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么，這次怎么了？

我苦笑：我遇到了克星，不得不認輸。

卓華搖頭：你錯了，愛情里沒有輸和贏。其實，我一直沒有對你說，師姐就是這樣的人，對每個男人的態度都很曖昧，卻又不曾放入真心。愛對她來說，像一場游戲。上次你說最近的女人都太沒味道，我才提起她的。早知這樣，不如不說……

我不信。我還記得上次見到洛小恩寫的那段話：愛若是一場華麗喧囂的戲，我愿與你一同演到底。若她真是一個把愛當作游戲的女人，斷不會寫出這樣的話。

我也是念舊的人

洗澡、換衣服、叫外賣來吃，總得活下去吧。電話在此時響了起來，看是洛小恩的號碼。接起。

從家里到上下九原本10分鐘的路程，我只開了6分鐘。在車上，遠遠便望到洛小恩與一個男人在店門前糾纏。我疾步下車，冷不防把那男人推出老遠，跌到地上。那男人站起身后，見到我，咒罵了一句便走了。這時洛小恩投到我懷里失聲痛哭。

那男人，亦是這里的顧客。喜歡洛小恩已久，今日進得店來先是強行吻了洛小恩，再要拉她出去喝酒。洛小恩不肯，兩人便撕扯了起來。剛剛那電話，是店里的女孩打的。

我嘆口氣，總是對這小女人沒轍。被她傷了心，還忍不住要保護她。我澀澀地說：既然不愛，就不要招惹了。何必要給自己找那么多麻煩呢？

洛小恩自淚水中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去。

看著柔弱的她，我完全忘記了這幾天的傷痛，只想一輩子就這樣擁著她。我鄭重其事地對洛小恩請求，嫁給我吧。

她看著我，眼光迷目蒙：程家明，你愛我什么？

我凝眉沉思，許久都得不出答案。洛小恩，愛原本是一種感覺。所以，沒有任何原因。

洛小恩聽后便笑了。她走上前來，捧住我的臉，細細打量，然后，一個吻印在我的唇上。我再也忍不住燃燒的欲望，像野獸一般抱緊了洛小恩，她的身體綿軟而溫熱。我開始吻她，從額頭、臉頰，一直到嘴唇，吻越來越深入，我們唇齒相交，相濡以沫，我的手開始在她身上游走，隆起的胸，纖細的腰……

洛小恩忽然發出尖銳的叫聲，并用了很大的力氣將我推開。我后退幾步，看著她漲紅的臉與眼里可疑的水光閃爍。似乎過了一世紀那么久，洛小恩的聲音緩緩傳入我的耳中：我既然是個賣舊衣的女人，自然是念舊的。所以，我不愛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仿佛失去了心魂。洛小恩細膩的肌膚觸感還留在我的唇邊與手心，我的懷抱卻已落空。

門鈴響了，看看窗外，已是天明。恍惚又是一日。

卓華站在門口，喘著粗氣：程家明，師姐走了。你如愿以償了。

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我說。

她愛上你了。卓華說。師姐說過，若她再愛上一個男人便會離開。

再？這么說，她之前愛過別的男人？

卓華說：程家明，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是這樣的：洛小恩不只是卓華的師姐。三年前，她還是他兄弟的女朋友。她和卓華、卓華的哥們都是念同一所大學。畢業之后，洛小恩便嫁給了卓華的哥們，可是，半年之后，他們卻離了婚。卓華的哥們遠走國外，洛小恩開了家舊衣店。那家店的布置、經營模式，都是卓華的哥們設想出來的。因為洛小恩熱愛寫小說，他怕她失去靈感。

我點了一支煙，吐出煙霧，裊裊地散了一室。你的故事沒有講完。

是的。卓華說：因為它太過殘酷，我不忍心。

你來不就是為了告訴我真相么？

卓華咬了咬牙，表情看起來很痛苦：我哥們與師姐離婚，是因為師姐有病。原發性……卓華說了一串醫學名詞，我隱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又說：就是性冷淡，在床上沒反應。你知道的，這種事很傷害夫妻間的感情。我哥是不介意的，可是師姐她受不了。她說這樣的生活對兩個人都是折磨，堅持要與我哥離婚。

所以她離開了。她和我哥們離婚的時候曾經說過，她將會留在這里守住他們相愛的記憶。但如果她再愛上一個男人就要離開。我哥們一個人已經讓她無法面對，若是再愛，她會崩潰的。

此后，我再不去上下九。那里和洛小恩成為我的一道舊傷口，縱然在時光里愈合結痂，仍然不敢去碰觸。因為，我也是一個念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