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十年,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彈指一揮,它卻占據了一代人最好的年齡階段。用“動亂”,用“革命”,用“噩夢”,都難以概括它的全部。既已受害,也曾助紂為虐;既抱怨,也自怨自責。
十年過去,已是而立之年的一批人,經歷了兩次考試,初選和高考,步入了北方師范大學。這些人,被稱為七七級。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有千余年科舉傳統的古老中國,又恢復了考試升學。當時全國的校歷還扭曲著,七七級是春季入學的,不是秋季。
入學以后,我與她的相遇,是在同學分組互相做自我介紹的小型座談會上。啊,怎么她也來了?我本不該和她走到一起,因為命運早已注定了。眼下,卻偏偏相遇了。“無緣對面不相逢”,本是無緣,卻又相逢。“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不能準確地表情達意了,應該是“既有當初,何必再有今日”。
因為有她在,我的心里很亂,在做自我介紹時,竟語無倫次。或許由于我的在場,她的自我介紹也草草地,看不出她的內心。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不會沒有波瀾。
離家的那一天,我在打點行囊。妻子在旁邊說:“這個箱子里這些早先的信,你還保存著?”我猶豫了一會兒,把一些陳年的信件揀出來,撕碎,想同時撕碎先前的一段記憶,不無遺恨卻也無奈。作為妻子,她知道我的過去。成年以后,家里為我到處求婚。本地年齡相當的女子,我幾乎問遍了,又聯系過本省內幾家遠親的女孩。那個十年的后期,我是一個廠辦中學的非正式教員。教員這個職業,當時就意味著低賤,還有家境的貧寒。許多女方坦誠地表示,“我們不找教員。”
我臨行撕碎的那些信件里,有沙月卿七年前寫給我的回絕信,很簡短。我保留了七年,為的是時時回味當初的苦澀。苦澀是一種人生況味,是我的情感存卡上的一筆積蓄,有了苦澀,人生才更豐富。
我本以為在記憶簿上應該抹去的,在遲到的大學生活里竟出現了。我不知道我以后應該如何與她相處。
在教室里,她坐在我前邊的位置上。她的同桌郭彩虹,時常轉過身來,跟我和金建功交流學習上的問題。沙月卿不怎么交流,只是一個人看書,整理筆記。我的同桌金建功,是八年前到北大荒插隊的杭州知青,有南方才子的氣質和敏銳的洞察力,偏偏注意到我和沙月卿之間的異常。
回到四人一間的宿舍,躺在床上,金建功問我:“馮山,你說,如怨如慕,是一種什么樣子?”
我回答:“查成語詞典去。”
“詞典是可以查,我說,在現實生活中,能不能舉出例子?”
“我沒有例子可舉。”
“我有……”
我不想再說什么。金建功卻說:“你想不想知道,讓我說出來么?”
“嗯,說吧,”我遲疑了一瞬,“聽聽你的例子。”
金建功說:“你離開座位,走出教室時,有人常從后面看你……”
“睡覺吧。”我打斷他。
“有人離開座位,走出教室,你也不自覺地從后面看著她……”
“哎呀,你……”我是被他說中了,心里折服他敏銳的觀察,又想掩蓋自己的內心,不愿意讓他說穿。
“你們兩個人的眼神,是一樣的。”他還是說穿了。
這個夜晚,我心里很亂,前半夜沒有入睡。
二
金建功這么仔細地觀察我,引起了我對他的內心的探究。他這個年齡,尚未結婚;坐在我前排的郭彩虹,也是單身。金建功有英語基礎,郭彩虹是北京過來的知青,中學只學過俄語,入了大學才開始學習英文,遇到難發的音,就請教金建功。金建功也不厭其煩,一邊示范,一邊要郭彩虹模仿。那教與學的嚴肅認真,也是一份真誠。這兩個人的經歷,相似之處較多。
入學一個月了。金建功離開不久的朝陽農場的一位女干部,穿著很男性化的一個女人,到省城開會,順便來師范大學看望她的幾個部下,多是中文系的女生。一名女生把金建功找了去,他們陪這位前領導到市區的賓館吃的晚飯。
那個晚上,金建功回來得晚。我問他:“聽說你的上級看你來了?”
他看了看我,說:“你聽說了,誰說的?”
我說:“那個女生找了你兩次,說是一定要找到你。你的這位領導,對你特別地看重,是不是?”
他眨了眨眼睛,說:“并不特別,一般的關系。”
那一夜,他在我的上鋪翻來覆去地,大概沒能安穩地睡著。
由于社會大氣候,多年來社會的人才價值趨向是,工農化的氣質,樸實壯碩的形體,再加上出身好,政治上無可挑剔。金建功這樣的南方才子型的秀氣,過人的敏銳,再加上有個資本家的祖父在解放前夕不知去向,所以即使有才干,也較難被社會接受。
聽說,金建功自從到了農場,一直要求進步。前幾天來的那個人是農場基層的指導員,幾次報告上級,確定金建功作培養入黨的重點積極分子,上級查過檔案,始終沒能批準。
來到朝陽農場,從南方到東北,社會文化的反差很大。第一頓飯每人一個大饅頭。金建功掰開,松松軟軟的,像兩團棉花。吃進一口,粘住了牙;嚼了幾口,咽不下去。再細細嚼,想嘔吐。吃慣了米飯的杭州少年,那一頓飯等于沒吃,剩下的大半個饅頭丟進了泔水缸。一同來的其他知青勉強吃下了,只有金建功例外。
為了這件事,女指導員找他談了話。聽說指導員是本地青年,高中讀完遇上了停課鬧革命,那時她父親去世,就接替父親,在農場參加了勞動。政治上進步很快,入黨以后,派到七隊做指導員。
指導員對金建功沒有太多批評,只是問問他的飲食習慣。后來,食堂里時常做些適合不同口味的燒餅和面條。
金建功在七隊的幾年,入黨申請寫過,思想匯報寫過,每年的“七一”,都要向黨表示忠心,檢討自己的缺點。指導員也早已原諒了他初來時的丟棄饅頭的過錯,向上報的待批重點積極分子的名單,每次都有金建功。可是九年中,上級黨總支的書記換了三次,翻一翻金建功的檔案,看到出身一欄,就都把他從名單里劃掉了。
我熟悉了周圍幾個同學的情況,問金建功:“郭彩虹也在農場插隊,早已是黨員了。聽說她的家庭背景也不是工農。”金建功慨嘆且同情這個女生的堅毅:“她從可教育好子女到黨員,這段刻苦地努力……我佩服她的頑強意志。”
金建功所屬的朝陽農場七隊的女指導員來過以后,郭彩虹原屬單位的黨總支書記也來過。他直接找到教室里來,不巧,郭彩虹不在教室里。這位農場的總支書記和教室里的同學攀談起來,先是自我介紹,和幾名同學一一握手,聲稱是彩虹的領導,入黨介紹人。看得出喝了酒,說話沒有顧忌:“……我培養的人,個個都是、和我一樣、才行。……彩虹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叫郭婉瓊,”他用手在課桌上寫出這兩個字的筆畫,“都要加入組織的人了,這哪像黨員的名字?這像財主家小姐的名字。我是介紹人,我給她在填報的材料上把名字改了,叫郭彩虹,彩虹,又美麗,又有進步意義,是吧?”
教室里的同學被這位農場的基層黨領導的豪爽話語感染了,引出一陣笑聲。
笑聲里,郭彩虹進來了。同學們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像打量一個陌生人。郭彩虹一定感覺到了,但仍鎮定自若,與前上級交談了幾句。她的這位上級說來市里開個會,抽空來看看。談了幾句話,似乎很默契地,他們一同出去了。
金建功和郭彩虹,經歷相似,又不盡相同,都有家庭出身的不利因素,又都要求政治上的進步。一個沒能擠進重點積極分子的行列,一個卻加入了組織。這其間的深層原因,或許有性別因素。金建功的基層女指導員同情他,上級卻不同情;郭彩虹的基層和上級領導都是男人。在一個男權社會里,權力排斥女性,也支配著女性。
女人更像水,當水流過巖石時,只是擦肩而過;當水流過泥土,泥土把水挽留住,水和泥土混合了。男人要留住女人,先要化作泥土,不能化作巖石。當時的我,是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那年,我從插隊的牧區回來,在一所廠辦中學做了一名臨時教員。我已到了婚配的年齡,是個很大的難題。這期間來了一位表舅,公出,順便看望我的母親,熱心地為我介紹了這個城市的一名教師。表舅給了我一個她的通信地址,并不自信的我給她寫了幾次信。
表舅再來,就領我來到這個城市,拜訪了那家人。小人物來到大城市的拘謹和自卑,表現在外的卻是冷峻。
后來,表舅來信告訴,我的職位是臨時教員,工作不好調動,女方家不十分滿意。
我現在才理解了我自己,當年的返城知青,內心的自卑像一個黑洞,表面的冷峻像一座山崖。我與她的失之交臂,并不能責怪她。現在明白了,已是事后的反思和苦澀的回味。
可是,冥冥之中的宿命之主宰,又讓兩個原本無緣的人相遇了。
沙月卿的現實狀況,同學中漸有傳聞。她的丈夫王凱,是部隊復員的青年,曾在一家兵工廠任了保衛科的干事。在文革的后期,這樣的青年是很時尚很風光的。沙月卿的選擇,也是很現實的。然而,時尚的不長久,現實會變成歷史。今天這家兵工廠不再生產,人員分流,王凱在家等待再就業的機會。
有金建功的提醒,我必須管束自己的目光了,盡量不看別人的背影,尤其不該注視沙月卿。但愿她也這樣對我。
郭彩虹回來了。從她和她的前上級離開,時間過去了兩個小時。她或許知道了那位農場的黨總支部書記在教室里說了什么,一回來,就用目光把教室里的幾個同學掃了一遍。金建功抬頭望了她一眼,在喉嚨里囁嚅了三個字:“郭婉瓊”,偏偏讓我聽見了。我也注意觀察他,我的感覺是,他望郭彩虹的那一瞬,目光是很亮的,像一道閃電。
三
郭彩虹和金建功是班里兩個大齡的未婚青年,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回到男生寢室,從拜泉縣一所鄉級中學來的邵泉,便時常思念他的妻子和兒子。他的思念是口頭的:“我對象,在我們鄉里,是一流的。那次,我到我們鄉重點小學去找她們校長——我的同學。一看見她,唉,這個窮鄉僻壤,還有這等美女!”他習慣把妻子叫對象。金建功說:“你對象漂亮,才和你匹配,你是俊男呀!”
其實,邵泉算不得俊男,但很有些農民的質樸。前天,他從外面進校門時,門衛問他:“老鄉,你找人呀?”邵泉說:“我是七七級的。”說著,遞給門衛一支煙,和門衛攀談了幾句。邵泉很聰明,想讓門衛認識他。金建功說邵泉是俊男,或許是句玩笑,邵泉聽了,顯得更加高興,他接著說:“通過我同學——她們的校長,沒費勁,我就把她搞定了。”
金建功進一步追問:“搞定,是個模糊概念。你能不能具體說一說過程?”
邵泉說:“你個杭州的大才子,唐伯虎是怎么搞定秋香的,司馬相如是怎么搞定卓文君的,你自己想象吧。”邵泉的農民式的自足常樂和能言善辯,是出了名的。
我說:“金建功是想向你請教,取得一些間接經驗。”
邵泉說:“眼下放著個郭彩虹,待字閨中,雖不十分俊,可也不丑。我要是還沒有……”
金建功沒接茬兒說什么,只是嘆息一聲,便不作聲了。
果然,第二天在大教室上全年級的文論課,金建功坐在了郭彩虹的身邊。我和邵泉坐在他倆的后面。郭彩虹時時和金建功喁喁私語。邵泉用腿碰我,向我擠弄眼角,一邊在筆記上寫下兩個大字“有戲”,示給我看。
沙月卿坐在了邵泉的右邊,看到邵泉的舉止,寫了一張字條“非禮毋視”,傳給了邵泉。邵泉在字條上又添了幾個字,成了“非禮毋視,馮山先生”,又傳給了我。沙月卿的字體很有特點,我憶起了五年前收到的那封信“……我們不在一地,沒有能力把你的工作關系調過來,我們的關系不可能發展和延續。”那個結束語,帶給我的失意和消沉,關于那段經歷的情緒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
在極度自卑的情緒支配下,我接受了現實中的命運。唉,如果那個時代早幾年結束,高考的制度早幾年恢復,這些人的個人生活,可能是什么狀態呢?
邵泉在宿舍里的自足自樂的演說,有兩天沒有重復。金建功發現了異常。邵泉收到了一封家信,顯然是他的“對象”寫來的。邵泉時時拿出那封信默讀,讀過又裝入信封,再拿起一本書,也是默默地讀。窗子開著的,一陣風偏偏把那個封信吹到了王力剛的床鋪上。王力剛隨手拾起,說:“不是我要看邵家嫂子的情書,是它自己飛過來的,不看就是我不知禮了。”說著,便取出信紙讀:“邵泉,你二姐又來鬧了,你爹的老病又犯……”王力剛沒發現信里有什么情話,匆匆瀏覽后,還給了邵泉。
原來,邵泉離開家,年邁的父親和妻子不能協調關系。父親多病,需人照料。妻子工作累,照看了孩子,再難照看老的。他的二姐便把父親接走了。老人吃藥用錢,二姐家又不富裕,便常找到邵泉家交涉。邵泉是鄉級民辦中學的教員,入學以后就沒有了工薪。只有他妻子一個人的幾十元的月薪養活一家。
邵泉也有他的辦法,他到教材科,退還了一大摞新發的輔助教材,換回一百多元,回家一趟。回來以后,又恢復了平日的狀態。
與邵泉比起來,金建功真是無牽掛。年屆三十,單身一人。他與郭彩虹的接近,很容易引起周圍同學的敏感。邵泉對這類事觀察仔細,時時追問金建功:“嘿,發展到什么程度了?”
上晚自習時,郭彩虹鋼筆里的墨水用干了,問身邊的邵泉:“邵哥,把你的墨水給我抽一點。”邵泉側著耳朵定住眼神,琢磨了一會兒,竟說:“我這個墨水質量不好,你用金建功的,他的那個夠濃度。”說著,把金建功身邊窗臺上的一瓶墨水取了來,放在郭彩虹的書桌上。郭彩虹微笑著接受了。旁邊一位男生,清清楚楚地吟了一句李義山的詩:“隔座送鉤春酒暖”,沒料到邵泉又杜撰了一句不倫不類的對句:“借物傳情墨水濃。”引發了周圍幾個同學會心的笑聲。
下了晚自習,回到宿舍,一天的學習結束了。邵泉躺在床上,一時難以入睡,便逗樂。他問我:“馮山,你們那里搞‘四大’不?”我說:“四大,那是文革中的事,現在不搞了。”他說:“你理解的四大,是什么?”我說:“大字報,大批判,大串連,還有……”
“嗯,不是。”
“那,什么是四大?”
“四大,是民間文化,你不知道呀?譬如四大綠——青草芽子西瓜皮,鴨蛋殼子郵電局。”
金建功說,他們那里也有四大。農場工人在田間地頭休息時,有人編這些,互相比,看誰編得多。邵泉又說了幾個四大,里面夾了一些粗口。邵泉說,葷素搭配的才好。他舉出一個“四大鮮”,下鋪的王力剛接了一個“四大白——天上的雪,地上的鵝……”王力剛說,他插隊的地方,有個知青,收集了很多四大,刻印出來在知青中間傳閱。反擊右傾反案風時,工作隊說他傳播了四舊,被專政了。后來放出來,高考恢復,他考到省里一所重點大學的文學系,要繼續研究民俗文化。
邵泉說:“咱們班,有個四大怪。”
我好奇地問:“四大怪,說出來聽聽。”
他說:“七七級一班四大怪——郭彩虹,金建功,馮山不理沙月卿。”
我說:“他倆都是晚婚,不像你那么早熟,很平常。”
邵泉說:“你和沙月卿,是咋回事?”
我說:“本來啥事也沒有。”
邵泉說:“那,明天你和她,當著同學的面,說句話。”
我說:“你,少見多怪。睡吧。”
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事,讓我難以解釋清楚。幾個星期的書法課過后,每人交一份作業。我本是無意的,當時古典文學課講到了宋詞,就隨手寫了一首南宋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全班的書法作業上了教室里一面墻上的“學習園地”,我的這份作業和沙月卿的并列在一起,她寫的是漢隸,也是這首《釵頭鳳》。
這件事,讓金建功抓住了話頭。那天的晚自習以后,教室里還剩下邵泉、王力剛。金建功問他倆:“你們看這些書法作品了么?”他倆本來沒注意,金建功這時對著“學習園地”吟誦了《釵頭鳳》。邵泉如同發現了什么隱秘的事,對著我說:“你們二位這是咋回事?心有靈犀一點通,一切盡在不言中。作業也完成得這么默契。說,怎么回事?”我說:“偶然,巧合,你又少見多怪了吧?”
第二天早自習,我們寢室的幾個人一同到了教室,沙月卿已經在教室埋頭寫著。“學習園地”中的作品少了一份,留出一方空白。顯然,她把自己的作品取下來了。因為有昨天的話題,金建功先發現了,說:“誰把書法作品撤下了?”沙月卿說:“它自己掉下來的。”邵泉說:“那,再貼上去,我正想臨摹那個隸書。”沙月卿說:“貼不上去了,它摔碎了。”說著,把她那份隸書的《釵頭鳳》撕碎,丟到了教室一角的廢紙簍里了。
我低頭讀自己喜歡的一篇英文,盡量不注意別人。可是心里很亂,并沒有讀出那篇英文的韻味。唉,女生對某些細節更敏感,使她做出這個舉動,想避開別人的注意。可是,終究沒有如愿,或許適得其反。
女同學并非都像沙月卿,郭彩虹就不避嫌疑。她選修了書法,金建功在班里書法是極好的,能不用帖背摹《蘭亭集序》而且很逼真。郭彩虹把金建功摹寫的《蘭亭集序》當做帖,再臨摹下來,也很有幾分行書的韻致。
她一邊寫,一邊問金建功:“你認為,這篇文章,哪個句子最感人?”
金建功不假思索:“全篇都是警言妙句,你說呢?”
郭彩虹卻一字一字地誦讀:“情隨事遷,感慨系之。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
郭彩虹每當臨摹到這些句子,筆力遒勁,更像漢隸。
回到寢室里,就寢之前,邵泉常有玩笑。他對金建功說:“有個人正崇拜你的書法,趁熱打鐵,趕快,把她拿下。”
金建功說:“她未必是像邵泉說的。可能是那篇文字中的詞句,引起了她的情感共鳴。”
我問:“何以見得?”
金建功說:“‘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 情隨事遷,感慨系之。’你想,她的青春和熱情,在文革中和后來的知青經歷中,消耗釋放得太多了。現在,那場運動和那些熱情,被歷史否定了。她怎能不感喟?”
王力剛說:“嗯,在我們那里,家庭出身不好的,想入黨,就好比想登天,根本不可能。她,竟然是黨員了。”
邵泉收住了玩笑,沉吟了片刻,說了半句話:“唉,女人……”
“其實,女人所有的弱點,男人也都有。比如輕信和盲從,喪失理智,隨波逐流。不同的是,左右歷史進程的,做出否定之否定的,多數是男人。歷史轉折時刻,偶爾要用女人做祭品。馬嵬坡勒死了楊玉環,為了政權穩固邊境和平,獻出了西施、王昭君、文成公主。”王力剛年輕,說話也很有哲理。
“咱們都有過十年的荒唐經歷,都曾經受到愚弄和傷害。同情或憐憫有過同樣經歷的郭彩虹,是因為她或許比咱們更典型,付出了本不應該付出的,比咱們更多。”金建功也有同感。
“上個星期,來找郭彩虹的那個農場的基層干部,看著不像個正派的,他自稱培養她進步,誰知道他撈取了多少?”
“王力剛,不要隨便說,影響金建功的情緒。”邵泉說。
金建功說:“沒有什么不可以說的,我和她,相互同情是有的,因為都經歷了農場的知青生活。我們連隊,有個女知青,各種條件都好,就是家庭出身有問題,她的祖父,建國前逃往臺灣了。連里有個部隊復員的,是營教導員的侄子,小學文化,人長得沒法看,但是家庭出身好。那個女知青在營教導員的教導下,與那個復員兵結合了。”
王力剛問:“你,是不是心里想著那個女知青呀?”
“嗯,我和她,曾經相互有過好感。在這類事情上,男人更重感情,倒是女人更重現實。”
王力剛說:“現實要她們犧牲。楊玉環未必愛玄宗;西施愛的不是吳王,是范蠡。她們服從現實的需要,也因此成就了她們的千古美名。”
四
又是古典文學課。那位白發蕭騷的老教授,把白居易的《長恨歌》早已背熟了。背誦一句講解一句,最后剩下一些時間,讓同學討論詩的思想高度。這時,女生方面以郭彩虹為主,對詩的警言妙句贊嘆不已,對白居易推崇得高不可攀。我們寢室的幾個,與她們意見不同,指摘白居易美化君王,把一個血淋淋的悲劇幻化成了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王力剛竟直言:“封建王朝的后宮,是監禁婦女的囹圄。楊玉環為了‘姊妹弟兄皆列土’,犧牲了自己。馬嵬坡事變,明明是拋出一只替罪羊,卻說‘君王掩面救不得’。后面那些浪漫的神界仙境,是男權的卑鄙心理的呈現。分明是悲劇,殺戮,偏要它圓滿,完美,為好色的君王開脫了罪責。千古奇冤,詩人竟敷衍成一段凄美的愛情絕唱。”
郭彩虹反駁:“詩歌,本來就是美的藝術。如果把歷史畫面都不假取舍地記錄,真實,可是沒有了詩意。《長恨歌》千古流傳,感動了無數讀者。”
邵泉發言:“白居易說他‘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我看,他是言行不一。單就《長恨歌》而言,他是為討好李唐王朝,麻痹了讀者的歷史良知。”
郭彩虹旁邊的一位女生批評邵泉:“歷史本來就是任人打扮的女孩。把歷史女孩打扮得美一些好呢,還是像邵泉那樣不要衣裝好呢?”
邵泉說:“我可是穿著衣服的,我……”
女生接著說:“你為什么穿衣服,不穿,不是更真實么?穿衣服,是文明進步。白居易以歷史事件為題,打扮一個美麗的傳說,和你穿衣服是一樣的道理。”
一片笑聲。討論在輕松的氣氛中繼續,觀點可是針鋒相對。臨近下課,白發老教授說:“今天的討論,加深了對作品的理解。至于意見分歧,是正常的。自古,詩無達詁。詩用形象的語言傳達信息,形象和意象,隔著語言文字的紗幕,看上去朦朧,縹緲。詩要是幾句話說盡了,就不是好詩了。外國有說不盡的哈姆雷特,中國有說不盡的《紅樓夢》。《長恨歌》也是說不盡的。下課。”
王力剛嘟囔了一句:“老爺子和的好一堆稀泥,該去做泥水匠了。”
邵泉也不滿意:“這人生,有個四大憋屈——被窩里的屁,受媳婦的氣,穿小鞋跑步,討論白居易。”
關于白居易的《長恨歌》沒再討論。這首詩畢竟是流傳千古的,其中的一個句子,“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不知在多少男女心中引發過共鳴。人生的路不但曲折,而且有許多歧路在由人選擇。一旦做出了錯的選擇,再退回來并不容易,要付出時間和精神折磨的高昂代價。所以許多人情愿錯就錯到底了,這就是命。
從女生方面傳出來,沙月卿近期有些不愉快。她婚后沒有生育,家離學校遠,就選擇了住校。每個星期六回家,星期一回來上課。不知何故,一連兩個星期沒有回家。她丈夫王凱找到學校,找到女生寢室,帶了一些酒氣味。女同學打過招呼,都回避了。同學回來時,他們還在吵。王凱臨走時,撞到了門上,門的玻璃碎了一角。
沙月卿的丈夫,顯然是不滿意她的不回家,以酒消愁。不幸之家,各有各的不幸;不幸之家的成員,也各有各的苦悶。差別是矛盾的源頭,夫妻之間,教育修養和理想追求的差別,會引發隔膜和疏遠。當一方不再隱忍時,悲劇就發生了。當初,王凱以一家大廠的保衛科干事和復員士兵的條件,到沙月卿所在的學校做工宣隊員,工宣隊長是沙月卿父親的朋友,把王凱介紹給沙家。當時,王凱的條件是很好的,這樣的婚配是很時尚的。可是,時尚的不一定長久,時過境遷,剩下的是失落和苦澀。
經女同學勸說,沙月卿當天沒有上晚自習,回家去了。那些女同學說起這個家庭的裂痕,對王凱有些同情,批評沙月卿的固執。不料,當晚熄燈就寢以后,沙月卿又回來了。同學詢問,她什么也沒說。第二天早晨,大家發現她神情沮喪,而且臉上有一塊青瘀的痕跡,王凱動手打過她。她沒去課堂,在寢室里過了一天。
第二天下午的自習時間,沙月卿來上自習。教室里人不多。她缺了一天的課,要補筆記,向金建功借文學概論課的筆記。金建功翻看了自己的筆記本,似乎不便借給她,便隨手把我的一本筆記給了沙月卿。其實,我那本筆記也很凌亂。
沙月卿抄寫了一會兒,問金建功:“這里記的是什么?”
金建功說:“馮山,你的筆記,你解釋。”
我那個本子上,在“悲劇沖突”的定義下面,即“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上還不能實現的沖突”的下面,又寫了我自己的感悟,“已經實現了的,卻發現它實際上是錯誤的和荒謬的,更是悲劇”。
我入學以后,沒有和沙月卿交流過。這時,不得已便解釋給她:“上面,是經典的悲劇定義;下面這行字,是隨便寫的。”我把那行草草寫下的字念給她。
這時,她卻出乎意料地和我辯解:“不對,下面這個,才應該是經典的悲劇定義;上面那個,是你隨便寫的吧?”
我沒再說什么。金建功接過本子看了看,說:“你,認為這個更準確,是吧?”
“當然是這個更準確了,不是么?”
金建功說:“這是馮山對悲劇的理解,我也很贊成,可以作為悲劇定義的補充。”
沙月卿眼睛睜大了看著我,似乎還想聽我自己的解釋。我一時語塞,沒能解釋。
沙月卿抄寫得很仔細,又回轉身來問過我幾處潦草的字跡。從此,我和她之間的堅冰,算是融化了。
夜自習結束,回到寢室,金建功告訴邵泉:“邵泉,今天有個重大新聞。”
“什么事?”邵泉問。
“你的‘七七一班四大怪’,前兩個,本來就不成立;后兩怪,‘馮山不理沙月卿’也不存在了。”金建功把借筆記的事,說給寢室里的人聽。
王力剛說:“金建功今天立了一大功,讓兩個怪人變成了正常人。”
邵泉說:“他兩個,以前一定有什么前科。馮山,你說實話。”
我不再回避,那樣更讓別人猜測,就坦白了自己幾年前那些荒唐的求婚。我承認:“我在她面前,因為有從前,所以很自卑,不便多接觸。”
金建功說:“今天,你自己下的一個悲劇的定義,正好引起了她的共鳴和理解。人家把你的那個,奉為經典了。你以后不必再自卑了。”
我說:“她這個人,內心很矛盾。她心里的傷,比她臉上的那一點傷,恐怕更重。”
邵泉說:“嗯,她是一本書,我們只看到封皮,馮山是讀了里面的內容的。”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本書。社會的時代的大背景,是書的紙頁;自己的人生軌跡,是紙頁上書寫的文字。相同的時代背景,個人的人生狀態或許不同。郭彩虹是爭強好勝的,在入學時已經是黨員,入學以后,在各方面都努力。她的書法提高得很快,整篇的《蘭亭集序》,她已經不看帖,熟練地寫出來,和原帖的字體如出于一人。邵泉看在眼里,很佩服,催促金建功:“看見沒有,有個人在追你,她的行書,要和你并駕齊驅了。不趕緊拿下她,還等啥?”
金建功說:“全面衡量,她早已超過我很多了,我,望塵莫及了。”
王力剛說:“馮山的自卑自謙,感染了你吧。男人都這樣,女人可就被冷落了。”
金建功說:“她的內心,也有矛盾的苦悶,單從臨摹《蘭亭集序》中個別語句的筆力,……”
每本書都有細心的讀者,每個人也一樣。金建功或許讀出了郭彩虹的內心的隱秘。但在多數人看來,郭彩虹是樂觀豁達的。
刊物上接連發表了幾篇知青題材的小說,都是傷痕文學,其中有一篇《在小河那邊》,寫一對兄妹,早年因為父母離異而分開了,后遇上山下鄉,分別在河的兩邊只身看守橡膠園。只有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才派做這種孤單無聊的差事。兩個人因孤獨而相互往來,從不互相詢問出身。突遇臺風襲來,摧毀了女知青的窩棚。男知青過河幫她修繕。天黑以后,山洪漲滿了河道,把他阻隔在這邊。
多數同學肯定這篇小說批判現實的力度和故事結構的精巧。在一次自發的討論時,郭彩虹竟力排眾議,說這樣的故事,突出了偶然性的巧合,背離了普遍性的真實。因此,不具有典型意義。
邵泉追問:“你說,知青運動的普遍意義是什么?”
郭彩虹說:“中國的上山下鄉,發端于六十年代初期,文革后期是運動的高潮。鍛煉了一代青年,增長了他們的才干,豐富了他們的閱歷。這些人,將成為中國的社會中堅,歷史會做出評判。”
邵泉說:“依你,上山下鄉也不壞,為什么停了?”
郭彩虹說:“一張一弛,不斷調整。現在國家需要文化,就讓知青來讀大學。”
邵泉說:“行了,我服輸。”
出了教學樓,邵泉問我:“你說這個郭彩虹,她怎么就這么渾?北大荒的一個破農場,占去了她十年的光陰,她還心甘情愿。”
我說:“她學會了辯證觀念,事情都有二重性。”
邵泉說:“都像她這樣用辯證法,什么事情都可以強詞奪理。唉,真是怪了。世界上最渾的,有四樣——吵架的嘴,黃河的水,郭彩虹的發言,活見鬼。”
五
郭彩虹有時讓人不敢茍同,有時也讓人感動。“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這句偉人的名言可以概括郭彩虹的一個側面。有兩件事,不服不行。其一,入學后兩周的軍訓,郭彩虹的隊列演練,她的正步走,簡直比得過天安門前接受檢閱的軍人方隊的領隊了。每一步,腿抬的高度不差分毫;而且,走正步時,膝關節似乎不存在,整條腿沒有一丁點兒的彎曲。帶領軍訓的是一名部隊的排長,時時表揚郭彩虹。
走正步最糟的是邵泉。他說:“在夏天鏟地,都是前腿彎著,后腿繃直。兩條腿繃直,根本邁不開步。”排長讓郭彩虹示范給他看,對邵泉單兵訓練,說:“這是軍人的基本功,不是你在生產隊里鏟地混工分。”排長是農村來的兵,邵泉的同鄉,說話粗一點是有的,也曾背地里說過邵泉:“你呀,白長了一副男人的家巴什兒,怎么就不如個女的?”邵泉承認:“我服了,不服不行呀,人家這個方面,就是比我強。”
軍訓結束,實彈打靶時,郭彩虹的成績是全班最好的,邵泉是最差的。同學們說,郭彩虹和邵泉,是班級里的兩極。
其二是英語的發音訓練。英語中,有幾個漢語沒有的音位,發音較難。多數同學只求閱讀能力,不重視口語發音,所以并不認真。郭彩虹卻異乎尋常地認真,一遍一遍地練習口形,唇形,舌位,齒間距離,輕盈或重濁,送氣或不送,聲帶震動或不震。一個音位的各個方面,她能面面俱到。邵泉呢,把英語的音發成了漢語近似的音,還帶出一些家鄉拜泉的口音。英文教師問邵泉:“你是哪里人?”
邵泉回答:“我是拜泉人。拜泉,西滿有名的。”
老師說:“只聽說過突泉,還有個拜泉么?”
“老師,有個四大甜,你沒聽過?——拜泉的水,突泉的瓜,克山的嘴,郭蘭英的歌。拜泉的水好,突泉瓜甜。克山人會說。”
老師說:“拜泉的水好么,喝拜泉水怎么會五音不全?別說英語,你們拜泉人普通話都說不好。”
邵泉笑了。王力剛接著說:“要說四大,還得數拜泉。拜泉的四大,在西滿是出了名的。”他也學著邵泉,把黑龍江的西部叫西滿。
邵泉的“第一”情結在班里也數第一。他常聲稱家鄉有幾個第一,除了四大以外,拜泉在滿清時出過幾個讀書的秀才,比相鄰的地區多;拜泉的水好,所以人的皮膚光潔,體格勻稱,俊男美女多;拜泉的土質肥沃,適宜種植黃豆,比相鄰的地區產量高。有了這些人文的和地理的優越,所以不容貶低。每當邵泉叨咕這些話,王力剛就不服氣。
王力剛的家鄉是突泉,突泉是西滿的老解放區,老解放區出干部。周圍地區的縣級地級干部,幾乎都是突泉人。王力剛的爹,就是這個城市的級別很高的干部。王力剛從小上這個城市里最好的小學,有些干部子弟的自信和優越感。
那天,邵泉的兩個從小光著腚一塊長大的同屯鄉親來找邵泉,有個什么糾紛,找他寫上訪的文字材料。這倆人是很地道的農民,說話口音很重。他們直呼邵泉的乳名“二泉子”,穿戴也是農村式的樸素中見時尚。條絨比一般的布結實,又比較貴,所以農民穿一件條絨的衣服,自己感覺就很漂亮。那兩個老鄉的條絨上衣,一件是藍色,一件是古銅色,都是村里裁縫的作品,一件瘦一點,一件稍短。他們腳上的鞋也是條絨的鞋面,分別和上衣的顏色一樣,顯然是用做上衣剩下的邊角料做的。那鞋是中式的,也不分左右腳。我在上一篇小說里,提到一個歇后語——“鄭莊人的鞋,各自是各自的”。那個鄭莊比較開化,不穿中式的鞋了。別的莊看不慣,就有了這個歇后語。不知邵泉的屯里有沒有這樣的歇后語。
邵泉送走了鄉親回來,說:“這是我小學的同學,關系很鐵。”邵泉宣傳過他們拜泉人如何優秀,王力剛這次見到的拜泉老鄉,也就是屯里的普通農民,看不出文化教養。他就想起一首城里人笑話屯里人的打油詩,那首詩的題目是《屯二哥進城》。王力剛躺在床上,有板有眼地吟誦:“秋后分紅,二哥進城。下身緬襠褲,上穿壟溝絨。(條絨,像大田的壟溝)先逛了百貨,再逛逛聯營。看了場電影,也不知啥名。買了根冰棍,不知道找零。進了理發館,腦瓜剃锃亮。喝了二兩酒,眼珠通紅。看到公交車,洋房子滿街跑哦。看看大樓房,數數有幾層。二哥何時再來?明年再分紅。”
寢室里的同學,都滿有興趣地體味著王力剛吟的所謂“詩”。邵泉也是第一次接受這首城里人的大作,也笑得很開心。不過,邵泉入學時,也穿著一件條絨上衣,看上去很精神的,平時收在箱子里,不經常穿。經王力剛這么一戲弄,他再沒穿過那件衣服。為了擺平,邵泉甩出了幾個“四大”,有的是挖苦城里人的,同時也是頌揚拜泉人的。
同在一個寢室,王力剛和邵泉家庭背景不同,價值觀就不一樣,所以時常辯論一些問題。金建功分析說:“矛盾緣于差別,大到國際小到寢室,差別是分歧的根源。正應該取長補短,互諒互讓。”金建功是杭州來的知青,隨遇而安,適應性強。只是年屆而立,單身一人。王力剛問:“你是咋回事,有病沒有?”金建功笑一笑,不做解釋。
我說:“金,你有半個和尚的修行,都佩服你。”
邵泉說:“金建功長得年輕,好好挑一挑。好飯不怕晚。哎,你看郭彩虹要是行,就主動進攻。我告訴你,女人心軟,你說沒有她,你就不活了。有兩次就攻下來。我追我對象就是那樣。”
金建功說:“人和人不同。你對象,是個溫柔型的;郭彩虹是個女強人。”
王力剛說:“她再要強,也得找個男人做靠山,不信她能堅持到畢業不找。”
金建功說:“看情況再考慮,不一定怎樣。”
王力剛說:“孔雀開屏,是展示魅力;你要多展示自己的魅力,她自然會向你這邊靠攏。”
我說:“金建功的書法,那才是魅力。男人要有才。他在詩詞方面也下過功夫,我看,咱們組織一個文學詩社,給他提供展示魅力的空間,怎么樣?”
我的一個提議,大家都贊同。我就起草了一個章程,在班內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就叫“北風”,取“風雅”的意思。公布了征詩歌的啟事,以校園里的各種風物為題,入社者各交一篇詩稿。果然,收上來一些詩詞,有金建功的《水龍吟·北疆柳》:
錢塘岸柳婆娑,拂堤蘸水碧無涯。春風舒卷,秋雨滋潤,燕舞鶯歌。隨風萬里,傍路離家,飛絮揚花。向北荒朔漠,絕域龍沙,竟落地生新芽。猶自生根生葉,渾不怕,風吹雨折,雪覆霜裹。動心忍性,何啻松柏。南國情思,已然成就,北疆剛烈。觀人生命途,波折自多,何論蹉跎。
郭彩虹作一首《渡江云·古榆》:
古榆蔭庭院,銅鐵枝干,碧玉滿頭簪。有垂條似柳,輕柔妙曼,也隨風蹁躚。鵲巢其間,喜盈盈,呼朋引伴。堪入畫,石幾棋局,蔭濃自生寒。片片,嫩黃嬌媚,簇簇成團,偏不入詩篇。柳絮楊花風情擅,冷落榆錢。暮春時節風吹散,雨雪滋潤待來年,新榆又成一片。
沙月卿的是一首《滿庭芳·風》:
無影無蹤,飄忽不定,任意驅遣西東。秋聲颯颯,如環佩丁冬。吹雪遍地走玉,寒氣重,遮沒蹊徑。揚沙起,漫天飛金,不見遠山青。春日盡,夜雨零,有風乍起,舒卷殘紅。風過處,暗夜孤燈,獨自飲凄清。
邵泉的是一首《帝臺春·抒懷》:
雨打梧桐,斜風擊窗欞。凄涼心情,長夜耿耿,感喟平生。春花當春竟不發,恁時節,風雨無憑。到今來,春老花萎,尚作書生。離慈父,拋弱妻,棄幼子,負笈行。孑然一身單,書癡詩魔,漏盡鄉夢難成。拼則而今已拼了,書生意氣侔蒼穹。世有不平事,我有霜刃鋒。
當初規定以校園里的風物為題目。西南角有一個崗樓,是日偽時期留下的。我敷衍了一首《八聲甘州·崗樓》:
崗樓矗湖邊,歷寒暑,寂寞總無言。曾持槍實彈,居高臨下,森然凜然。
多少,仁人志士,烈膽并忠肝。為人間春色,爭赴黃泉。也曾帶鐐荒野,任刺刀警犬,血濺雪原。有白骨猶存,沙埋草根纏。怎贏得,萬家歡顏;焉能有,永世不夜天。望崗樓,撫今追昔,涕泗泫然。
也有些白話詩歌交上來。我一向對白話詩歌無興趣,這里就不錄了。本想讓金建功展示才情,也算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他的一首《水龍吟》,真的很出色。然而,郭彩虹不讓須眉,她的一首《渡江云》,實則是回應金建功那一首的和詞。沙月卿的《滿庭芳·風》,意象貼切,情感真摯。邵泉的一首《帝臺春·抒懷》,宣泄了七七級學生的共同的情懷。我的那一首,只為交差,并無深意。學校西南角一個湖邊的一座崗樓,是日偽時期的遺物,這里原來是西滿的一座監獄。
這個文學社,也確實拉近了郭彩虹和金建功的距離。郭彩虹對詩詞的熱情,像點燃的篝火。她常和金建功討論詞譜,探討格律,好詩不斷地產生。
王力剛不擅詩詞,但對這個活動也很關心,說:“金建功寫了北柳,郭彩虹有古榆和他對應;沙月卿寫的是風,意味深長,馮山應該來一首雨,才是女唱男和。”
我只當沒聽,無言以對。他接著說:“男女用詩歌交流情感,是精神的契合,心靈的碰撞。有一種心理的熨貼和愉悅,比身體的接觸更美。這就是西方柏拉圖式的愛。”
邵泉說:“是這么回事。在有些地區,男女對唱山歌,那個情調,那份感情,蕩氣回腸。她沙月卿有一首《風》,抒發了失落感,可能是向馮山暗示一縷悔恨。馮山真該寫一首雨做回應。”
王力剛說:“馮山卻去寫什么崗樓子,對不上。”
邵泉略一思索,說:“哎,崗樓子,挺立在那里多少年,暗示著馮山在寂寞中的堅挺和等待。依照弗洛伊德的學說,應該有象征意義。”
我對邵泉這種曲解,不以為然:“邵泉是讓‘四大’搞的,陷入了泛性論。”
邵泉說:“馮山,你透過現象,看看背后有什么沒有。沙月卿臉上的那個樣子,只能是她丈夫留下的。我敢斷言,她丈夫是個虐待狂。”
王力剛說:“邵泉是個憐香惜玉的,我才知道。”
我說邵泉:“你說別人是虐待狂,我看你自己是個‘四大’狂。”
邵泉說:“真有個‘四大狂’——光棍要成親,貧農鬧翻身,文革中的小將,四人幫的野心。”
王力剛有干部家庭背景,他父親是土改時參加革命的,批評邵泉:“你別站在地主的立場,侮蔑貧農好不好?”
邵泉說:“是呀,反右和文革中的過火,都能平反。土改打擊了地主富農,絕不能平反。”
我說:“談詩詞,怎么扯上政治了?”
王力剛說:“金建功和郭彩虹,在教室,還在研究一本詞譜。”
正說著,金建功回到了寢室,手上真的拿了一冊線裝詞譜。邵泉問他:“你和小郭,研究得很投入吧?”
金建功說:“郭彩虹從圖書館借到一套詞譜。看來詞牌也是很靈活的,單是‘滿江紅’就有十四個變體,有的多一字,有的少幾個字。柳永用‘瑞鷓鴣’,至少用過三個大同小異的變體。”
王力剛說:“詩文以意為主,有了好意好句,可以突破格律。《紅樓夢》里香菱學詩,林黛玉就這么教導過香菱。其實是曹雪芹的意思。”
金建功說:“這套詞譜,舉的例子很雜,也不講思想性。”
邵泉說:“詞,本來是思想解放的一種詩體。我們平時讀到的,不一定是詞的全貌。比如辛稼軒,都知道他的豪放和愛國,其實,他也有頹廢的一面。”
金建功說:“郭彩虹也忒認真,非要弄明白每句的意思不可。這就很難。”
王力剛說:“有什么難的,可以查《辭源》,還有《詩詞語匯》,都可以查。”
金建功說:“你說得容易。有一個詞牌‘麥秀兩歧’,雙調六十四個字,偏偏舉了一首和凝的艷詞作例子。其中一句‘羞道交回燭,未慣雙雙宿’,怎么給她解釋?”說著,把手上的一冊詞譜給邵泉看了。邵泉興奮得從床上起來,連說:“絕妙好詞,絕妙好詞!”我看過以后,才知道詞中還有這么大膽的語匯。王力剛看了,只是莫名其妙,催著邵泉講清楚。邵泉說:“詞譜上這個‘交’字,寫白了;應該是‘澆’。”他伏在王力剛耳朵上耳語了幾句,都笑了。王力剛不再問,說:“這個和凝,比柳永開放多了。”
金建功說:“邵泉,明天你去跟郭彩虹講明白吧,我是不能講了。”
我想到了《碧雞漫志》中對李清照的批評,“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大概只因為李清照有句“香冷金猊,被翻紅浪”。其實這里的意思并非邪狹艷詞中的那個意思,李清照是冤枉的。可是對和凝的如此荒淫之語,卻不見有人指摘過。男女之別,也體現在詞的創作和批評上。
六
這個北風社,一開始就成了以詞作為主的文學小社團,是始料不及的。大概因為最初發表的幾首詞作,擴大了它的影響。系里公認,七七級出才女,女生寫的詞意象生動,意趣深遠。其實,才子也有,但女子有才,更引人注目。這幾名男女同學,文字水平,古漢語功底都可以;再加上他們特有的情感積累,所以能寫得出性情真摯的作品。后來,由詩詞又發展到散文和短篇小說。
《北風》出到了第七期,由金建功主筆,竟發表了他的一個短篇小說。小說的題目是《相對無言》。故事是一名知青回城待業,竟不切實際地追求一名心儀已久的女教師。現實的差距,使回城知青的熱情化為灰燼。后來,知青也作了教師,和追求過的人同校,教同一科目。這時,兩個人都已經建立了家庭。小說的心理描寫細膩委婉,有許多象征性的細節。我讀了以后,后悔不該對他說出我的那段經歷。
自從這篇小說出現在《北風》上,沙月卿再看我時,眼神就變得很尖銳,直直地瞪著,似乎期待回應。本來已經打破的僵局,又出現了。我不再和她交談什么。我也陷入了自省和自責。如果我當初大膽一些,也許命運是另一種現實。從她的眼神,我明顯看出了她的怨恨。
這時,外國文學課又涉及了西方悲劇。那個講授外國文學的講師,講起課來條分縷析,把悲劇分出許多屬下概念:性格悲劇,命運悲劇,社會悲劇。討論課上,平時不發言的我那時竟有了表達的沖動,指出教材中悲劇分類的錯誤:“這樣劃分悲劇,是給社會開脫了責任。性格弱點釀成的悲劇,宿命注定發生的悲劇,都是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發生的。如果是一個健全的而不是病態的,正常的而不是無序的社會,自然會呵護各種性格的人,不至于使他們遭遇悲劇。社會悲劇是性格和命運悲劇的上位概念,不應該平行并列。”
金建功喜歡辯論,這時針對我的意見,說了他的看法:“不過,有的悲劇,主角的性格因素更突出,社會責任相對較小。”那位講師當然站在金建功一邊,又補充了性格悲劇的一些例子。
不曾料到,這時沙月卿發言了,是針對金建功的:“你的那篇《相對無言》,屬于哪一種悲劇?是男主角性格謙卑,不夠自信;還是病態的社會促成了他的返城待業,淪為社會底層?一個沒有職業,靠父母養活的青年,他能自信么,能不退讓謙卑么?”
在辯論學術問題時,女同學的意見往往更受關注。同學中間引起了一陣議論聲,那位講師和金建功只是苦笑。下課的時間到了,講師說:“這個問題,課后還可以繼續探討。”說著,就下課了。課間,沙月卿還在繼續發表她的議論:“什么命運悲劇,命運,和上帝,和天堂,和地獄一樣,本來就是個虛假概念,騙人的。”
晚間回到寢室,王力剛便以外國文學課上的討論作話題:“今天,馮山和沙月卿,兩個人的觀點一致。”
邵泉說:“我早就看透了他倆。別看平日不多說話,到關鍵的時候,心有靈犀一點通。”
金建功說:“我想站在老師一邊說幾句。因為馮山的發言把老師講的駁斥了,雖然有道理,可是老師面子上不好。沒想到惹出沙月卿的火來,把老師講的幾乎燒個精光。老師列出四種悲劇,讓她駁得只剩下一種了。”
邵泉說:“什么四大悲劇,還沒有我們那里的‘四大悲’真實。”
王力剛說:“邵泉又要搞四大,‘四大悲’我知道——大北風吹,貓兒叫春,二人轉的哭腔,失戀的心。”
他們三個拿我開心,邵泉說:“金建功的《相對無言》,改編成劇本演一演,一定有戲。我可以演個配角。”
王力剛說:“主角一定是馮山和沙月卿的,他們對悲劇理解得這么深刻,演起來該有多投入啊。”
金建功說:“我當導演。”
我說:“你們拿別人的學術意見尋樂,不同情悲劇,將來悲劇會落到你們頭上。”
當《北風》刊發的小說和散文引人注目時,郭彩虹仍然沉湎在《詞譜》里。那首和凝的《麥秀雙歧》,男生是沒人向她當面解釋清楚的。有一次古代文學課下了,她竟然追著一名講古代文學的中年男教師問,手里拿了那冊《詞譜》。邵泉看在眼里,用臂肘碰了一下金建功,說:“郭彩虹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那名中年教師好像也沒有多講,支吾了幾句,就走了。從郭彩虹臉上的困惑,可以想見她不得要領。
當天在寢室,又議論郭彩虹的這個問題。我說:“她的這種精神,十分可貴。”
王力剛說:“這個人,就是事事爭強好勝,在學問上一絲不茍。”
后來,我們四個人的意見統一了,不便當面講清的,就寫成文字給她。由誰來寫,王力剛提出抓鬮兒決定。我提出不如讓金建功完成這個任務,也好進一步拉近他們的距離。金建功面有難色。邵泉說金建功還沒結婚,不適合解釋這些。最后的意見,還是讓金建功寫,寫得朦朧一點,不必說透。
為了郭彩虹不再追問這個問題,只好這樣做了。后來,她不再翻著那些《詞譜》研讀了。
其實,我更關注的不是郭彩虹,而是沙月卿。郭彩虹的思想情感是可感的,沙月卿的內心有些難以捕捉。她的眼睛比一般女人的更有亮度,看人的目光也更銳利。突出的眉棱,一雙黑亮秀美的眼睛,據此,有人斷定她有中亞人的血統。我竭力避免感覺她的目光,但還是時時感覺到那一雙眼中射出灼人的光亮,有時像雨前的閃電,我認定她是把雷鳴封閉在心的深處了。
金建功主筆的第七期《北風》,放在她的課桌上,上面壓了一本書。我在后面看得清楚,她時時拿起來看,在那篇《相對無言》上做了些圈點。那天的晚自習,她很認真地對金建功說:“我想和你探討你的這篇小說。”
金建功說:“哎,小說這個形式,都是虛擬的故事。”
這時,我起身離開了教室,擔心那篇文字會刺激她。過了半個小時,金建功也回到寢室,坐在床上發呆。我看他一眼,他領會了我詢問的目光,說:“這個沙月卿,把那篇小說幾乎背下來了,指出了三處文字的毛病。”
我說:“她,看得很仔細。只要沒有對她造成傷害,就好了。”
金建功接著說:“她肯定一些細節真實,比如男方的心理描寫,同處一個教研室的悵然無奈的舉止和心態。她還提出幾處可以修改潤色的情節。”
我問:“她沒問你故事的來歷吧?”
金建功說:“沒有,這個她不問。看得出,她是心照不宣。”
我慶幸,這篇文字沒有對她造成太大的心靈傷害;我本沒有要傷害她的初衷。但還是引起了她情感的波瀾。我檢討自己,是不是像那位經歷了盛衰悲歡的大作家說的,空對著山中高士,終不忘世外仙株。那一夜,我耿耿未眠,揮不去的,是現實中妻子的身影。
七
我上學離家以后,她一個人風塵仆仆。那個假期回去,我站在院外等她下班。她回來了,騎著一輛舊的自行車,后背上,用一塊她自己縫制的兜布綁著一歲半的女兒,兜布四角的帶子在她胸前打成結。她下班,從托兒所接回了女兒。自行車的后架上,有一捆草,她路上拔的,拔回來喂養小院里的三只鵝。她在文革時讀到初中二年級,下鄉,回城后在一家屠宰廠做了女工。當時她很滿足,這家屠宰廠是國營企業。工作以后,她沒有精力再學習知識,文化程度停留在初二的水平。如今,她和女兒住進娘家,岳母幫著照看孩子,她能一心工作。寒暑假時,我回來,她們才回來。為了不打擾她們平靜的生活,我只到假期才回去,接她們回家住一個假期。對這,邵泉和王力剛并不理解,懷疑我和她情感有裂痕。邵泉每隔兩個月回家一趟,有時他對象來看他。邵泉曾說:“馮山,讓你家弟妹來玩幾天,肯定是個淑女,讓咱們鑒賞一下,看看你們那里女人的風采。”
我順著他的意思,胡扯幾句:“我對象,那才是窈窕,和我一樣高,氣質極佳,且知書達理。人家是三代書香,那風姿韻致,是幾代人沉淀下來的。”
王力剛說:“嫂子這么帶勁兒?”
我說:“不光是帶勁兒,人家還能干。回到家,啥都不讓我干。”
邵泉說:“是,娶個能干的,真是幸福。有個夸媳婦的二人轉唱詞兒‘手貼餅子腳搟面,胳膊肘子能紡線……’”
王力剛接了一句:“腳趾頭能剝蒜。”
我接了兩句:“還會織布做衣衫,養鵝盡下雙黃蛋。”
上面是幾天前的說笑。我睡不著,邵泉已經進入夢鄉,說著夢話:“嗯,能干,是,我對象……”王力剛的鼾聲,時有時無。金建功靜靜的,呼吸很輕。我不自覺地回憶起和沙月卿的第一次相識。當時,她出言很坦率。我如果多一分圓滑,而不是把自己的前途表述得很黯淡,也許不會有如今的無奈。當初沒想到的,文革會結束,高考竟恢復。命運,和一代人開了一個大玩笑。
一早,我問邵泉:“邵泉,昨晚,又做夢了吧?”
邵泉眨了眨眼,說:“我是想家。日有所思,但夜無所夢。”
我說:“你可是在夢鄉喊你對象的名字了,還不承認么?”
邵泉說:“你聽見了,不是蒙我吧?”
我說:“你對象的名字,叫白秀坤,是不是?”這個名字,是王力剛看邵泉家信,發現的。
邵泉愣了,說:“我說夢話,你們該推我一把,你們不夠意思。金,你聽見我說夢話么?”
金建功說:“嗯,和馮山聽見的一樣。”
邵泉不再懷疑,便反守為攻:“前半夜,我也聽見金建功說夢話了,他說‘彩虹,彩虹,你們快看呀!’”
金建功說:“我要是夢見彩虹,那真是希望和光明的前兆。可是,我只是夢見一片大霧,朦朦朧朧。”
金建功和郭彩虹的關系,就這么不即不離。郭彩虹在農場時的一個領導,一個軍人出身的東北口音的農場干部,偶爾到學校來看她。每次他們見面,就一同出去;那個人很愛交談,郭彩虹似乎不愿他和同學交談。金建功對郭彩虹的過去,了解得很少。郭彩虹對自己在農場的經歷,也從沒談及。每次考試,郭彩虹的成績都是很好的。邵泉往往稱贊:“郭彩虹是行,不讓須眉。金,你得超過她,才能征服她。”
金建功說:“她處處追求高標準,政治上,學業上,才能表現上。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人,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
王力剛說:“她這個人,對自己要求嚴格,對別人也還寬容大度。”
金建功卻說:“嚴格,高標準,可能是源于曾有的無原則和隨波逐流。
我體味著金建功話里的道理,人是矛盾的。
王力剛是學院足球隊的隊員,和他很要好的一名隊員,是郭彩虹的中學同學,一同下放到了那個農場。王力剛從他那里知道了郭彩虹的過去。
郭家是中產家庭,郭彩虹的祖父在政府里是下層官吏。城市解放,便改行做了中學的國文教員。解放不久有一次鎮反,做了中學教員的前政府官員成了鎮反的對象。以后,郭家成了反動分子家庭。下放到兵團,郭彩虹屬于“可教育好子女”。說是重在表現,所以她處處竭力表現自己,并要求入黨,想實現政治上的飛躍。三年前,團部宣傳科的一名干事患了白血病。他是兵團首長的兒子,首長有個愿望,想讓患病的兒子結婚,便從女知青中物色人選。郭彩虹被選中,樹為“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很快入了黨。婚后半年,首長的兒子離開人世。
王力剛講這些時,寢室里沒有金建功。王力剛問邵泉和我:“這些事,該不該告訴金建功?”邵泉平時愛說笑,這時沉默了。我說:“班里年齡相當的單身,只有他們兩個。如果他們真要確定關系,自然會各自講出自己的經歷。”
那個晚上,三個人再沒說什么,直到金建功回來。若在平時,邵泉會問:“這么晚回來,又和郭彩虹在一起吧。”今天邵泉也沒說話。后來,都不再問他和郭彩虹的事情,順其自然吧。
金建功和郭彩虹的關系撲朔迷離,系里一名副主任又給金建功介紹別人。金建功私下問我,因為那個外語系的女生是我的同鄉,中學的校友,叫錢云。
錢云是我所在中學的同學,她父親是教育局的一名科長,教子有方,錢云中學時就背熟了幾百篇古詩文,還學了國畫,畫的菊花和梅花很有氣韻。還畫仕女,古典美的那種,小口,削肩,高髻,寬袖。文革開始被批判過,后來把罪責放在她父親頭上,用封資修的價值觀教育子女。錢云在學習方面并不突出,文革前有幾位老師經常給她個別輔導,因為她父親的關系。錢云也下鄉過,一年就回城了,在地區的報社做了助理編輯。
恢復考試入學的那個冬天,她父親已經是教育局的副局長了,掌握著當地的教育政策的實施。記得是《光明日報》率先發布了恢復考試入學的信息。在學校做了幾年教員的幾名中學的校友都躍躍欲試。有一天,幾個同學通了電話,各自開了自己學校的介紹信,一同去報名。我還找出了自己的一張文革中發的畢業證,上面印著毛主席的頭像和語錄。
教育局的招生辦公室里,一個女主任在。我說明來意,她問:“證明呢?”我給她介紹信,她只看了一眼,說:“學校的不行,要縣團級的。”
我困惑了。她又說:“你們有特殊貢獻嗎?有特殊貢獻的,才可以推薦上學。”
我說:“我們不是要求推薦上學。不是要恢復考試,按考試成績錄取么?”
她說:“我們不知道,沒接到這樣的文件。”
我失望,懷疑自己頭腦發熱,異想天開,不再復習備考。回到家里,我一個人關在屋里,想一想命運,淚水下來,流過面頰,流到嘴里,咸中有酸。
時間過去了一個月,離初選還有一個星期,才允許報名。初選的結果是張榜公布的,錢云和她一個弟弟的分數很高,還有其他干部的子女,成績也突出。錢云的父親很得意,有人祝賀,有人羨慕,也有人怨恨,私下里說,錢局長很早就獲取了恢復考試入學的信息,及時地組織了一個補習班,為當地高層干部的子女補習考試科目。為了避免對這些考生的競爭,他把信息封鎖,報名時間延后了。
錢云也考入這個學院,在外語系。中學時,她有知識分子和干部家庭子女的教養,言語不多,穩重矜持。這所學院的教師,有她父親的相識,所以有人關心她的婚事。
金建功問我對錢云的印象,我說了她的一些優點。因為是系里一位副主任找金建功說這件事,所以金建功很認真。他們很快認識了。金建功說:“你這個同鄉,其實很喜歡文學,卻考到外語系。”
我說:“這可能是她父親的選擇。”
他說:“她父親,你也了解?”
我說:“了解,一個很有眼光的干部,書讀得多,在當地是有名的。在書中汲取了很多的政治經驗,很能把握機遇。”
金建功或許因為系主任的關系,結識了錢云。但和郭彩虹也沒有疏遠,照常在一起交流學習上的問題。
八
郭彩虹是班里黨支部的負責人。系總支給了重點積極分子名額,需要落實,卻很費斟酌。邵泉要求入黨,但有些農民的懶散和頑皮。金建功言行穩重,檔案里有寫過的申請,但入學后沒有繼續要求進步的表示。王力剛入學后,寫過三份入黨申請,又有好的家庭出身,可是,自從知道了郭彩虹的過去,覺得入黨的代價過分慘重,一項本應該純潔高尚的人生追求,有時隱含著對弱者的淫威和欺凌。所以,也不再要求。郭彩虹找他談話,他說了一些消極的話,郭彩虹覺得他也不成熟。后來還是看準了金建功,談話中啟發他繼續要求進步。
金建功又回來得晚,王力剛問:“組織找你談話了?”金建功也不隱諱:“是,要我靠近組織。”我說:“這是好事,要抓住機會。”
金建功卻說:“在農場,我要求了八年,思想匯報寫了無數,對每次政治事件都表明態度。現在看過去,都錯。那些荒誕的表白,把政治熱情都消耗殆盡了。”
我說:“此一時,彼一時。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金建功說:“那時候加入,心里還平衡;現在再憑借時機,似乎有投機的傾向。”
系里下達的兩個名額,終于落實到金建功和邵泉名下。金建功補寫了幾份思想匯報。邵泉不必補,早就寫過幾份思想匯報。王力剛沒作重點培養,也還是積極分子,郭彩虹表示,以后還有名額。
王力剛說邵泉:“當了重點,就是組織信任的人了,要好好地表現。”
邵泉嘿嘿一笑:“我也是自從參加工作就靠近組織,我家庭出身沒問題,可就是愛好四大,是我們鄉里有名的四大創作員。因為這個受影響。現在,像馮山說的,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我問:“邵泉,這次郭彩虹代表組織找你談話,談了什么?”
邵泉說:“教導我,鼓勵我。郭彩虹還引用了朱熹的詩,‘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組織是一潭清水,天光云影可鑒。要從積極分子中間吸收新成員,積極分子來自群眾,群眾是源頭活水。源頭活水沒有污染,要心地純潔。哎,朱老夫子,真是哲人。”
我辨不出,邵泉是認真,還是調侃。
原本事事認真的郭彩虹,在確定重點培養對象這件事情上,卻明顯地靈活變通。邵泉和金建功自己都沒有料到。我對王力剛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卻認為,郭彩虹作為班級黨支部的負責人,對上級下達的兩個名額,是很認真的。她沒有少落實一個,也沒有突破名額多爭取一個。在一個矛盾的情境里,她只能顧及一個方面。本來是很嚴肅的一件事情,王力剛卻創作了一則“四大”說給邵泉聽:“新姑爺來對象家幫忙,重點對象就要入黨,落后農民侍弄自留地,民兵訓練發了桿真槍。”
這些似乎不倫不類的話湊到一起,邵泉這個“四大”愛好者也懵住了。猜了幾樣,也沒概括出個統一的主題。王力剛說他已經是主題先行,這就叫“四大來勁兒”。
他們兩個重點培養的積極分子,也沒有太多的壓力。據一般的常規,只要及時向組織匯報自己的思想,特別是對政治形勢的認識,如某次高層會議,某項重要改革,講出自己與上級一致的想法。這些是金建功的長項,邵泉倒是經常參考金建功的,再醞釀自己的,寫起來不順利。“戛戛乎其難哉。”邵泉一邊坐在床上寫著,一邊慨嘆。我說:“拿出你當年給對象寫情書的熱情,好好措辭。”邵泉說:“這比情書難多了。”王力剛說:“他現在是,為賦新詩強說愁;情書是情到深處語自工。”
情到真時語自工,還是“情到深處”,沒有考證過。或許是王力剛自己杜撰的也說不定。不過新的一期《北風》刊登出了一篇情深意真的文字,是沙月卿的。這篇文字,顯然是回應金建功的那篇《相對無言》。以同樣的篇幅,把《相對無言》的人物和故事又演義了一遍,只是采用了女性的視角,揭示了在男女交往中,男性的過分自尊和冷峻,對女性心靈的傷害。這篇文章的題目是《相對無緣》。我讀了以后,對女性心理生出一些理解和同情,一面省悟到一些男女人際交往的常規。有一個星期的時間,這些情緒揮之不去。人,為什么都是事后清醒?人生的苦澀,有物質的,有來自身外的凄風苦雨的襲擊;而更大的苦澀,是自己心靈的矛盾和悔恨,它時時折磨著脆弱的你。來自外界的痛,可以傾訴言說,得以釋放緩解;自己鑄成的痛,無處訴說,時時浮上心頭,如無形的齒和爪,讓心靈流一次血。
金建功看出了我情緒的變化,說:“馮山,你這幾日,不愛說話。”我應一聲:“嗯。”他說:“這個沙月卿,……我那篇文字,只是替你抒寫心中的郁結,并不是怨恨誰。沒料到,她用同樣的方式來回應。”
我說:“有些事情,我不該說出來。”
他沉吟片刻,說:“說出來緩解內心的壓力,你不要自責。‘終不忘,世外仙株寂寞林。’這個句子,寫出了多少人的內心遺恨,曹雪芹能寫出來,說明他自己有刻骨銘心的體驗。”
我無言以對。金建功默默地看著我,似乎從我的臉上讀出了我的內心。他又說:“再過幾天,就是國慶和中秋節了,你不回家看看?”
我說:“我自己的一處平房,她出租給別人了。租期到寒假。她們現在,住在孩子的姥姥家。我想放寒假回去。”
金建功說:“你看邵泉,時常回家。和他比,你顯得不一樣。”
我說:“邵泉回家,有他的理由;我到放假回去,也有原因。”
金建功說:“各人的生活,可以不一樣。不過,沙月卿私下問,你為什么很少回家,她也不理解。她對你,還是比較關注的。”
我說:“嗯,許多個人的私事,沒法向周圍的人解釋。”
金建功說:“沙月卿家在本市,女同學說,她自從和丈夫吵過,沒有回家住過。她丈夫來學校找過,自從吵了一次,再沒來。”
我說:“她可能幸福過,現在,可能是不幸的。”
自從讀了沙月卿的那篇《相對無緣》,自責的情緒像濃霧包圍著我。我告誡自己,在言辭和行為上,不可再流露出我和她曾經有過的關聯,避免相互之間對心理的誤讀。有時,邵泉的一些玩笑,我也不貿然回應。邵泉便說我玩深沉。邵泉仍然樂觀,稱呼妻子仍然依他家鄉習慣,“我對象”。
那個下午,邵泉的對象來了,徑直找到教室里,給邵泉送來了一大包自家產的煙葉。她打開包袱,濃濃的煙葉味散發著。她把煙葉揉碎,用紙條裹成一根根小煙囪,分給在座的男生。男生品味著,王力剛說:“嫂子能干。邵泉常常夸你。”
邵泉的妻子自己也點燃了一支吸著,說:“他一個民辦學校的教員,上學就不發工資。現在是我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他和他兒子,還有他老爹——我老公公。”
我說:“你是我們全班崇敬的模范妻子。”
她說:“模范有啥,模范也得吃飯。我這次來,帶來幾十斤黃煙,到集貿市場看了看價格,只賣了幾斤。這些,交給邵泉,想吃飯,自己去賣吧。”
邵泉“嘿嘿”笑了,顯得很無奈。
王力剛說:“嫂子,邵泉一個大學生,蹲集貿市場賣煙葉,他好意思,我們這些同學還不好意思呢。”
邵泉妻子說:“好歹我也是個教員,我好意思,他有啥放不下架子?”
我本想安慰她,或再夸獎她幾句,可是沒有恰當的言辭。我本來不吸煙,這時也吸著一支手卷的黃煙,只好說:“這個煙,味很濃,是好抽。”
邵泉妻子說:“抽著好,你們留下自己抽吧,也別都賣了。”
我再沒說什么。我和邵泉,入學前都是教師,只因為他沒轉正,只是個民辦教師,入學離職,就沒了工資。我有工資,和別人比是低工資,心里也有過不平衡。曾經認為,別人是馬,我是頭驢。“好馬一食粟一石”,一頭破驢,有草吃就行了。可是,還有連草也吃不上的。
王力剛也被邵泉妻子的艱辛感動了,說:“嫂子,你放心,剛才,是跟你開個玩笑。到星期天,我陪邵泉去集貿市場。南城有個市場,趕集的農民很多。你剛才去的那個集貿市場,在市區。市區的人很少抽這個。他們抽煙講牌子,抽次的沒面子。”
邵泉妻子說:“我出來一天,別人代著課,不能多呆。要是放了寒假,這點東西,我自己就賣了。可是邵泉,現在就缺錢。”
我說:“邵泉,你以后缺錢,說一聲,幾個人給你湊湊,先借給你,別只找白老師要。”
邵泉妻子姓白,我稱呼她白老師,看來她很高興,微笑著對我說:“上個學也不容易,你們等了多少年,才有這個考試升學的機會。當時,我和邵泉都準備報考。在我們縣里初選時,我們兩個都參加了。我們約定,倆人保一個,誰的成績好,誰就上。你問問他。”
邵泉“嘿嘿”笑了兩聲。白老師說:“別光笑,你說呀。”
邵泉很不好意思地微笑著。白老師說:“初選成績下來,在縣教育局門前張榜公布的。我比邵泉高出七分。我贏了。可是,我想,只差七分,還是讓邵泉繼續準備吧,倆人不能都上學去呀。家里有老的有孩子,我留下了。那段時間,邵泉準備考試,我什么活兒也不讓他做。學校里該他上的課,我也分擔了一部分。”
我很佩服這個白老師,也很羨慕他們相濡以沫的夫妻關系。王力剛說:“邵泉,你天天夸嫂子,怎么這些具體的事跡,你沒提過呀?”邵泉還是“嘿嘿”一笑,并不解釋。
白老師說:“他愛面子,只會傻笑。我們校長是個黑臉老太太,女包拯。為我把個上學的機會讓給邵泉,批評我是個扶不起來的軟秧子,也數落過邵泉。不過,對我很關照。春天,讓幾個學生幫我種了十幾壟葵花,都割了盤兒晾著呢。等我有時間,搓下葵花籽,賣了錢,貼補他下學期的花銷。”
王力剛說:“到時候,讓邵泉回去扛了來,我們幫著在城里推銷。”
白老師說:“有到鄉下收購的。自己拿到城里賣,價格會高。到時候看吧。”
我說:“就拿到城里來賣吧,我們星期天都去賣葵花籽,也是一項社會實踐。”
這時,教室里又進來一些同學,一一打過招呼,邵泉妻子就走了。邵泉送她,順便把那包黃煙拿到寢室里去了。
到了星期天,我們寢室的人決定先搞一次賣黃煙的社會實踐。從學院食堂管理員那里借來了兩桿秤,一包黃煙分兩份,我和金建功一組,王力剛和邵泉一組。我們早早就到了南城的一個市場,一個過秤,一個收錢。王力剛學著從鄉下來的賣農產品的農民的腔調:“哎,看一看,聞一聞啊,新晾干的煙啊。拜泉煙啊,便宜啊,……拜泉煙可是四大香呀,開江的魚,打鳴的雞,拜泉的黃煙抽當年的。香啊。”邵泉也喊:“咱這個煙,山里新開地種出來的,味兒就是不一樣。可以先品味兒,抽著過癮就買。你看這顏色,焦黃。”
我和金建功不吆喝。金建功把一把煙葉拿在手里,不停地擺弄,想以此引起買家的注意。快到中午,王力剛和邵泉那一組,賣得差不多了。王力剛又參加我們這一組,他的吆喝變成了講演:“各位哥們爺們,大姐大嬸,這些煙,是我們三個人的媳婦們種的。三個農村婦女,供俺們三個大學生上學。賣了煙,俺們三個才能有錢買書,買飯票。俺們是師大七七級的學生,恢復高考的七七級。俺們的錢包都空了,賣點煙才能有錢吃飯。謝謝啦,這位大哥。”
他的演說,果然吸引來一些買家,很快就賣完了。邵泉有了錢,執意要我們去飯館吃一頓。我說:“今天的經歷,豐富了咱們的人生閱歷,應該感謝邵泉和他對象。”王力剛說:“等邵泉家的葵花籽拿了來,咱們幾個再去豐富一次人生閱歷。到時候,都放下架子,賣啥吆喝啥。”三個人都不想去飯館,就都回學校了。
九
賣了黃煙后的一個周末,邵泉回拜泉,把賣煙的錢自己留下生活費,余下的給家里送回去一些。回來時,帶回他妻子對我們三個同學的感謝,和幾斤新炒的葵花籽。他家的葵花豐收了,有商販到鄉下收購,都賣了。
我們男寢室四個人賣煙的事,被女同學看到了。那天有個女生也去南城市場,回來當成新聞。幾天以后,又一期《北風》出刊,刊出了一首《趣聞》:
此物本生西蕃,萬歷年入中原。黃金顏色,馨香滋味,迷倒過紀曉嵐。吞吐云霧,熨貼肝膽,打發寂寞,消磨時間。地道的自家產,市場上賣聲歡。聞一聞,看一看,不好不要錢。尋聲去,也想解個饞。抬頭看,卻原來,同窗學子,這事可新鮮。
這首小詩署名“圓闕”,金建功斷定是沙月卿的化名。王力剛說:“這個沙月卿,分明是在調侃別人的無奈。看我回敬她。”就寫了一首《答圓闕》:
賣煙不新鮮,只為個伙食錢。賣的得錢,買的得煙,正當交易,本屬自然。
一位同窗女子,無事閑逛市廛。兩眼盯著黃金葉,口中流出三尺涎。真想抽它解個饞,做個女中紀曉嵐。哎,此事才新鮮。
王力剛的這一首,不合詞曲格律。他讓我按著“曲譜”幫他修改。我只改動了幾個詞,還是不合格律,成了現在這樣一首打油詩,送到《北風》的輪值主編那里,主編解釋,上一期排版,有個空余,向女生那邊要個小豆腐塊大小的文字,才有了那首《趣聞》。王力剛堅持要發,說同學間詞曲唱和,也屬正常。但最后發出來,署名竟是“馮山”。
但真的出了一件新鮮事,沙月卿竟然吸上了香煙。每每在教室里,打開窗子,對著后面的幾株高高的楊樹,吞云吐霧,一個人很投入地吸著。同學中傳說,她和王凱離婚了。
邵泉還是吸自己家種的黃煙。教室里人多時,避免污染空氣,沒有人吸煙。教室里人少時,邵泉有時掏出煙盒,卷上一支吸著。那個晚自習到最后,邵泉卷了三支,分給身邊的男生。我不吸,也不討厭別人吸。坐在邵泉后排的沙月卿放下手中的筆,拍拍邵泉的肩膀說:“邵泉你發煙,落一群可別落一人,還有我呢。”邵泉笑了,卷了一支特大的,在自己吸的煙上對著火,遞過去。沙月卿很老道地吸著。
后來,我不經意地咳了一聲。也可能是那個煙味過濃所致。沙月卿說:“嗯,吸煙的女人和不吸煙的男人,一樣不可理喻。”我一直規避著和沙月卿的任何齟齬,可往往事與愿違。
回到寢室里,邵泉以吸煙為話題發表見解:“其實吸煙的女人都是豪爽的,我就鼓勵我對象吸煙。馮山,你不如也吸,和沙月卿保持個一致。”我笑一笑,說:“她離婚了,莫非讓我也離,保持一致。”
金建功說:“她的心里,肯定是希望有一個人也離。”
王力剛說:“我也發現,她看馮山的眼神,和看別人不一樣。那個眼神似乎在唱:‘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最后這個句子王力剛是模仿歌星。
金建功說:“馮山,你要是不幸福,不如果斷一點……”
倒是金建功的這句話觸動了我那脆弱的神經。我問自己:“馮山,你有過幸福么?”似乎是宿命,注定了這一代人里,許多人是無愛的婚姻。許多事情可以從頭再來,文革結束,又恢復了考試入學,就是一次從頭再來。迷途中的行人,可以回頭再尋找新路。可是,婚姻呢,又多少人有勇氣回頭?這個勇氣,比國家做出恢復高考的決策,哪一個更難?大學不過四年,它能改變許多人的人生軌跡。但對于這些大齡學生,圓了他們的大學夢,未必能圓他們的愛情夢。
到了最后一個學期,課程不多,余下的時間要撰寫畢業論文和教學實習。師大中文系的學生分到市區的幾所中學,講兩個星期的語文課。對于曾經是教師的學生,不過是個必要的形式,并沒有多少新鮮感。意外的是,不知是哪個別有用心,把我和沙月卿分在一起,到東市區的一所初級中學實習。我心里很矛盾,如果提出更換,別人會聯想許多,對沙月卿也是傷害,她會認為我馮山在回避她。不如順其自然吧。
實習的最后一個中午,那個學校的教員都去參加一個青年教師的婚禮了。我翻看著兩個星期的教案,隨便地寫著實習總結。沙月卿什么也不做,坐在那里望著窗外的一個操場。她眼睛漠然地望著窗外,并不看我,說:“馮山,說說你畢業后的打算。”
我說:“我們學師范的,只能做教員。”
沙月卿沉默了片刻,回頭看著我:“你,不想留在這個城市么?這里我熟悉,可以幫你聯系一所你想去的學校。”
我在思索,我應該怎樣。她也在思索,似乎自言自語:“畢業分配,是一次改變人生方向的機遇。別留下遺憾才好。”
我似乎不應該再思索什么,說:“你應該認真考慮,選擇一個適合你的工作環境。我有家,對家我有責任,我選擇責任。”
“喔。”沙月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房間里頓時安靜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師大有個附屬中學,只有留校的高材生,才可能到附中實習。金建功和外語系的錢云,在附中實習兩周還不夠,他們要在那里工作到期末。郭彩虹憑學識和能力,是可以留校發展的,同學們估量她有這個可能。然而,似乎不全憑學識和能力。金建功留校,或許是借了錢云的東風。錢云入學后,她的父親就認真考慮她的前途,爭取留在大學教書。
邵泉和我回家做教員,還是原來工作的學校。王力剛有他父親的關系,到這個城市的黨校工作。我第一次寒假回家過春節,路過錢云家,記得門上的一句對聯:“古越雛燕已奮翮”,另一句記不得了。錢局長是浙江人,浙江古稱越國。現在錢云和金建功比翼雙飛了。
直到畢業時,郭彩虹仍然是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