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岳母那一代婦女,大都沒有上過學。解放后盡管政府也組織過幾次掃盲,但受幾千年封建思想影響,在許多農村還是走了過場。到現在,她們除了認識自己的名字外,其他文字都是不認得的。
聽母親講,她三歲喪母,外祖父在天津拉黃包車,母親在老家跟隨她的爺爺生活。到母親八九歲時,好心的人幾次給爺爺講讓孫女上學,爺爺總是說,一個丫頭家上什么學,長大了還不是嫁到別人家。就這樣,母親錯過了上學的好時光,再也沒有進過學堂的門。
岳母家過去的日子還苦,她的母親常年以要飯為生,拖著一根打狗棍,走東村,串西店,為要一口干糧,不知要說上多少好話,受多少窩囊氣,哪還談得上讓自己的孩子們讀書呢!
其實,母親們都是很聰穎的。再復雜的針線活兒,她們學上一兩遍就會做了。母親、岳母都會織布。織白布或一色的布還好學,可織那些有著五顏六色的圖案的布,該是多么不易!可到了她們的手上,就那么熟練、精巧地織了出來。有男孩子們穿的青地白條格的圖案,也有女孩子們穿的像彩虹編織成的方格圖案,還有用來做被子、床單的大花格的圖案,那樣式絕不亞于現如今的一些紡織布。母親還會剪紙,一張彩紙,她手持剪刀七扭八拐就剪出來紅雙喜字、小雞、小鳥兒、魚兒。誰家辦喜事,都來求母親給剪些花樣貼在窗欞上。母親、岳母都能操持家務,男人常年在外工作,一個女人家,各自拉著一大幫孩子,愁吃愁穿,可她們把孩子們都養活了,而且都還算健壯。盡管穿不起“洋布”,但從頭到腳,都拾掇得利利索索的,從沒張著漏著。這一點,也是不簡單的啊!
我敢說,如果當年母親們能有現在孩子們這樣的學習條件,一定會是優等的學生。
然而,現實畢竟沒有給她們這樣的機會。她們最終成為一個個面對書本像是看天書的“睜眼瞎”。她們只有加倍地辛勤勞作,為自己的兒女們創造優越的學習環境,借助兒女們識字的眼睛,完成自己夜思晝想學文化的夙愿。
母親土改那年入了黨,在村里當了多年的婦女干部,發過包括人口知識方面在內的書籍。我們很小便在家里充當起宣傳員的角色,給母親念著連我們自己也難以讀懂的文字。可母親聽得是那么認真,那么專一,好像要把書上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
岳母一到我的家里小住,每天吃完飯便同上小學的女兒相伴讀書。女兒在燈下讀《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鄭淵潔的《皮皮魯和魯西西》。岳母手托著下巴,聽得特別入神,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她是回到自己幼年的童話世界去了吧?
兒女們大了,考上大學、中專,走進軍營、工廠,相繼飛出農家的小院子,留給母親們的是無限的欣慰和不盡的懷念,也使她們陡然增添了沒有文化不識字而引起的更多煩躁和不安。盡管我們經常寫信,但母親總嫌寫信少。每次探家,母親少不了都要責怪:求你寫封信,怎么那么難?俺要是會寫字,早就給你要信去了。岳母就更有意思了,只要一段時間收不到在外工作的幾個兒女的信,她就像兒女們在家時那樣數落開了:你們這些小崽子,都把家給忘了,寫封信能用多長時間,你那字就那么值錢!
有時一想起母親們盼信的情景,總覺得有些好笑,理解不了她們那份情結。今年春天的一次旅行,使我對文化有了更深的認識,對母親們的情感多了負疚的感覺。
那次是去太原,乘坐389次快車的軟臥車廂,晚上接近10點上的車,同車的除了我和另一位大校軍官外,還有一對德國夫婦。上車后,德國客人便愉快地和我們攀談起來。與我同行的那位軍官,是五十年代軍醫大學畢業的,醫務干部出身,他在學校學過英語,勉強能與兩位德國客人交談。而我初、高中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學校廢除了外語教學,外語老師都去教工農業基礎知識去了。因此,我對外語一竅不通,僅是跟著妻子和女兒學過幾句,諸如“您好、晚安、謝謝、再見”等短句。這下我可成了“睜眼瞎”了,看著人家又聳肩、又攤手,在一起有說有笑,不亦樂乎,自己竟一句也聽不懂,更無法插言。熱情的德國男客人是位煤炭研究專家,分手時,他友好地遞給我一張名片,都是英文,我全看不懂。雙手接過人家名片那會兒,我如鯁在喉,真想走出車廂,對著天空大聲吼一陣子。我突然想,這要是在國外,我該真像人們平時開玩笑說的“讓人當啞巴給賣了”吧?
文化是時代的印記。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就是那么幾十年,真正學本領、長知識的時光更是短暫。期間,人類前進的步伐走在怎樣一個階段,人類的文明達到怎樣一個程度,都會給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命運打上不同的烙印。
我哀嘆母親們生不逢時,少年時期趕上兵荒馬亂的年代。我惋惜自己生活在新社會,卻也遇到“文革”那樣的動亂年代。我慶幸如今的孩子們欣逢黨和國家重視教育、大辦教育的年代,惟愿他們發奮努力學習,使我的哀嘆和惋惜變為下個世紀他們成為有用人才的喜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