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沉寂。圣誕節(jié)的燈火也許在大洋彼岸璀璨無比,而在我居住的小區(qū)里全然感覺不到洋人節(jié)日的氣氛,黯淡的路燈一如既往的昏昏欲睡,凜冽的北風依然故我地在小道上徘徊。
我害怕清冷,我畏懼孤寂。昨天平安夜我是在與老同學的聚會中度過的。今夜我形影相吊地坐在電腦前,文思卻被洶涌而至的落寞所沖亂。我起身去外面買了包煙,點燃一支,埋頭往回走著。我忽然察覺我身后有人跟蹤。是一位年輕女子,雪白的緊身羽絨服,有一種圣潔;自然無染的長發(fā),水一般流瀉,半遮臉頰。
“借一下火,好嗎?”她望著我,語氣很柔和。
我的直覺很快排除她是風塵女子。她攏了攏長發(fā),我見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卻有幾分凄艷之美。她接過我的煙,引燃她自己的,沒有吐出煙霧,卻吐出一句問話:“你沒寫小說么?”
我詫異:“你怎么知道我寫小說?”
她莞爾一笑:“昨夜在那家餐館里,聽你對同桌的朋友說起的。”
我記起了,生意興旺的餐館里坐在我鄰桌的是一位孤獨的小姐。她獨自啜著紅酒,心事重重。
“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是你的忠實讀者了。”她平靜地說,“沒想到《商女》的作者就是你。有些問題想問你,你不會拒絕一個熱心的讀者吧?”
我對她產(chǎn)生了好奇,隨著她來到了附近一家咖啡店。
“你能告訴我,小說中軒霓和蕭語萌兩人的結(jié)局嗎?”她的眼里有一種期待。
我無語。
“兩個人都變成鬼了么?”
我依然沉默。
“不能讓他們兩個在人間活得愉快些么?”
“這是你期望的結(jié)局嗎?”我反問。
她的神色非常迷茫:“不知道。”她的眼里浮起一抹傷感:“廝守偕老、無怨無悔的愛情也許只存在于美好的愿望中。”
我說:“看來你很憂郁,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她手上的咖啡停住了緩慢攪動。她泥塑木雕般地坐在那里,開始了她對往事的靜靜敘述。
2
我在爺爺奶奶的悉心呵護和潛移默化下漸漸長大。我喜愛文學,性格有些多愁善感。我耽于幻想,當同學們一個個都做了母親時,我卻依然在等待。我等待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如意夫君呢?我想他應當至少也是喜愛文學的。我渴望他能理解我,深刻理解。時光很殘忍,一年一年無聲無息而又那么揪心地從我面前流過,在我的臉上留下它的印記,考驗著我的忍耐力。
他終于來了,獨自背著旅行包,帶著汗涔涔的溫和的笑。他站在我面前,把手伸向我的手,緊握,沿著崎嶇的臺階登攀。淵山近嵐,都像通了靈性似的,亦靜亦動,生氣勃勃。是上帝惠顧了這方山水,還是蒼天憐憫了我的寂寞?那是等待許久許久后的回報嗎?我面對此景此情,潸然淚下。
“你為什么哭?”他問。
“因為你。”我說。
他也許理解了,畢竟他懂些文學,他微笑:“現(xiàn)在,不是一切都好了嗎?”
他比我大十歲,長得并不魁梧,也算不上英俊。但是他在我心目中是偉岸、俊朗和年輕的,因為他撥開了我執(zhí)拗而迷茫的等待之霧,將我心儀的抽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問我就是在那次旅途中結(jié)識他的嗎?是的,當我孤寂得難以忍受時,我獨自出門旅游。在他向我牽手之前,我已經(jīng)和他聊了許多話。他也已然用眼神和暗示傳遞了他的心聲。
踏破鐵鞋,漫長等待,在一瞬之間像解凍的冰河,水暖魚現(xiàn)。
3
婚后許多年的一個秋日,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對我發(fā)了一通脾氣。我錯愕地望著他,不知道地下的巖漿已近沸騰,我已無法逃脫情感的地震。
雷霆后的他漸漸平靜,然后一片死寂。我欲哭無淚,默然走向陽臺。我聽到他在我背后淡淡地說:“我們離婚吧。”
我驚訝那兩個字從他口中那么輕易地說出。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當時說的卻是他久經(jīng)思考的話,然而對于毫不設(shè)防的我,不啻于遭到了一場突然襲擊。
“我們的姻緣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也許是兩人貼得太近沒有了懸念,也許是年齡差距。”他若有所思地說:“好在我們是‘丁克家庭’,沒有孩子的牽累。”
我站在陽臺上,忽然間有一種縱身一跳的沖動。我寧可體驗你小說中的愛情悲劇,也不愿品嘗那被愛情遺棄的滋味。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沖動,在我身后緊緊地抱住我。
我以為他會哭,但是沒有。失去愛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更不需要眼淚。
我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懦弱。我回憶起童年的快樂,我也隱隱感到我的懦弱早在童年時代就埋下了伏筆,只是伏筆的結(jié)果過于拖沓。
那么多年的苦苦等待,難道就換回一個悲慘的結(jié)果?
4
我與他分手后的第二年,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在加拿大定居的異性同鄉(xiāng)。那時我已失去了再次等待的勇氣,破碎的心靈迫切需要慰藉。戀愛就像一場高級快餐,不失體面卻來不及細細咀嚼。他經(jīng)過多年國外的拼殺,儼然已經(jīng)是位中產(chǎn)階級。他不懂文學,也不需要那被他稱為文人自戀、自憂或自娛的難以生錢的文學。
每年圣誕節(jié)是他做生意的好時機,他寧可讓我一人回國探親,他也要呆在加拿大。你問我與他在一起是否幸福?我不能對你說,至少現(xiàn)在不能。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嫁給他后,死灰復燃、鬼迷心竅般地又想等待,等待那個莫須有的迷茫而又讓我心儀的情人。我真的難以解脫,除非我死去。我明知深刻的愛情是需要距離的,一如霧里看花,才會覺得它美。然而我又多么想與那個他接近,思想的、情趣的甚至是肉體的接近,融為一體。你看我有多么矛盾!
你奇怪我為何叫你到這兒來,告訴你這些?呵呵,我迫切想知道你小說中軒霓和蕭語萌的最后結(jié)局你是那么安排的。我想你一定會對我這樣的讀者感興趣,你也一定急于想知道我的現(xiàn)狀,也就是說我的感情生活是否已成死水微瀾?啊,我先向你透露一個信息:兩年前的圣誕夜,我曾經(jīng)站在多倫多家中寬敞的平臺上俯瞰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的街市,你猜我又想到了什么?縱身一跳,一了百了。
你能料到結(jié)局嗎?你笑了,我知道你猜到了——我丈夫悄然來到我身后把我緊緊地抱住,就像當年的他緊抱住我那樣。然后……他哭了?我不知道,也許那次他真的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會有第三個男人出現(xiàn)嗎?哦,這是秘密,就像你到現(xiàn)在還不肯告訴我軒霓和蕭語萌的結(jié)局一樣。什么,你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的結(jié)局?那好,我們做個交換吧。你回去好好想,明天晚上我們還在這里見面,你告訴我軒霓和蕭語萌的結(jié)局,我告訴你我的現(xiàn)狀,好么?握一下手吧。
5
我感到她的纖纖玉指柔弱而溫暖,若有若無的玫瑰暗香彌漫其間,讓人產(chǎn)生一種怡然聯(lián)想。我忽然想問:“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那小區(qū)的?”
她嫣然笑道:“多年前我也住在那個小區(qū)啊。我今天是去探訪老鄰居的,告別老鄰居后正巧遇見了你。”
我送她走到十字路口。月色朦朧,輕輕抹在她臉上,使她那凄艷之美顯出迷一般的疏離之感,更像迷一般的是她留下的那句話:“別忘了明天見,不是我等待你就是你等待我。”
我思忖著她的那句耐人尋味的告別話,踽踽獨行在回家的路上。當我走過那家我先前買煙的小店時,店老板突然叫住了我。他的神色有些不可思議的詭異。
“哎,我看到你在我這兒買好煙后,有一位女子主動找你搭訕?”他問。
“是的。”我坦然回答,不想與他糾纏。
“等一下。”他拉住我,一臉肅穆,不像是與我開什么低級玩笑:“她是不是對你說起她嫁到加拿大去了?”
“是,怎么了?”我不解。
“這么說,我沒看錯。”店老板的臉在昏黃的路燈下愈發(fā)顯得詭異:“她兩年前在加拿大跳樓自殺了,你沒聽說?”
我驚悚地搖搖頭,一直忙于寫作的我很少和街坊來往,我對今天夜遇的這一人物和這一傳聞此前從不知悉,一種深深的遺憾滲入了我的驚悚。
凜冽的北風依舊漠然地吹著,我感到了寒冷。那雪白色的緊身羽絨服仿佛又在我的眼前婀娜地晃動,明晚我還要去咖啡店等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