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有個豫王府

美國老友來北京參加國際漢學會，下榻王府井東方廣場的北京東方君悅大酒店。此君精通漢語，且雅好地理民俗、歷史掌故，每到一地總要“挖地三尺”、刨根問底地調查一番不可。他說這是隨手撿來的學問。

會畢，他請我在二樓西餐廳吃飯，忽地問我：“名曰王府井，想必有王府，那王府今安在哉？”我指著北窗外一處琉璃瓦樓院說：“王府井自然有王府，且歷史上不止有一處！只是滄桑巨變，如今多已不存，只這一處——”

“這一處我認識，它不是協和醫學院嗎？”

“你說的不錯。不過，它的前身卻是清代開國元勛豫親王多鐸的府邸。”

回到他11樓客房，眼下的“協和”仿佛離我們更遠了，但更清晰了，在一片璀璨跳躍的燈海中，它深藏其中，泛著藍光，顯得格外肅穆莊嚴，幽幽間透出一股神秘莫測的氣氳。一杯咖啡立即沖好，擺在我的面前，他急不可待地打開筆記本電腦，我知道，他又要就地問學，念他的“無字書”了。

甲申年和多鐸其人

時光倒流到中國近代史的一個關鍵年代：甲申（1644）年。

這一年，在中國的政治大舞臺上，大明、大順、大清三個不共戴天的政權進行了慘烈的殊死決戰！結果，北京見證了這段歷史：崇禎帝自縊于煤山；李自成在武英殿匆忙繼位，旋即退出京城；順治帝在多爾袞等親王、貝勒、大臣的護擁下，定鼎燕京，頒詔天下，國號大清。

皇朝初建，順治帝出于鞏固政權的需要，下令八旗軍進駐北京內城各區，拱衛紫禁城，并按級別分配軍官的住房；同時贖買漢人的住房，下令所有漢人一律按時遷到外城，不得遲延。這是北京史上一次重要的居民大拆遷，對北京此后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影響很大。多鐸是開國元勛，戰功卓著，又是順治帝的親叔叔，所以豫王府按親王制，選在這毗鄰皇宮大內的機要之地建府。

說到豫親王多鐸（1614—1649），他可是清代了不起的大人物。他是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十五子，與阿濟格、多爾袞是親生的同胞兄弟。多鐸秉性剛毅，能征善戰。21歲為帥，威震八方！多鐸是清王朝功勛蓋世的開國元勛，名列八家“鐵帽子王”，配享“世襲罔替”的殊榮，39歲染天花突然病逝。他的二子多尼襲父爵，又封信親王，也像他父親能征善戰遠征云南。多爾袞死后背罪，他受株連，降為郡王，所以豫王府又叫信郡王府。多尼的次子鄂扎襲父爵，也是一員名將，功勞卓著。此后世代綿延，有13個信王承襲著始王多鐸的榮耀，住在這個王府中。這一門王府也經歷了榮辱起伏，不可能一勞永逸，代代光榮。

王府傳說

根據《乾隆京城全圖》記載，當時的信郡王府（豫王府）坐北朝南，府正門面闊5間，大殿面闊5間，前出丹墀。后殿面闊3間，后寢殿面闊7間，后罩無樓是排房，格局很嚴整。

傳說乾隆時，那一代的信王好棋，手藝頗高，名揚朝野。乾隆帝也好棋，一日君臣相約會棋，一比高低。信王請旨：勝負如何獎罰？乾隆說，你贏了，朕賞你；你輸了，朕罰你。信王又問：怎么賞罰？乾隆說，你輸了，朕就摳你一個大門釘；你贏了，朕就賞你。那時候，王府大門的金釘依制定數，是級別榮譽的明顯標志，摳門釘等于降級受辱。

君臣下了半日棋，結果是五贏五輸，勝負對等。

怎么獎罰呢？乾隆靈機一動，說：“朕不賞你，也不摳你門釘。這樣吧，朕準你府墻加高三尺。”那時候府墻高低也有級別的規定，皇上恩準府墻加高也是賞賜榮耀。信王喜出望外地把王府的外墻加高了三尺，其實是把自己禁錮得更嚴實了。由此，北京城留下了“禮王府的房，豫王府的墻”的老話。

過去走過豫王府門外，為高墻所擋，難知府內究竟，顯得很神秘。如今登高遠眺，樓院盡收眼底，府墻修得再高也擋不住俯視的目光了。只是今日所見已非昔日舊物了。

王府的“推陳出新”

“靡克有始，鮮克有終”。吃皇糧的鐵桿莊稼也有大頭兒朝下的那一天。當年開國的八旗勁旅早已墮落成驕奢淫逸、無所事事的八旗子弟了。俸祿沒了，又沒有養家糊口的本事和決心，祖業哪里還守得住？只剩下賣家當、賣祖房這一條道兒可走了。萬沒想到，先輩開國創業拼來的王府大院，竟成了最后救命的一根稻草！

1916年，豫王府的末王懋林把沿用了300多年的豫王府賣給了美國的石油大王勒克菲勒。美國人拆除了老王府的全部建筑，請中美兩國建筑專家、學者設計修建了中西合璧的協和醫學院及附屬醫院。這真是一個極高明的創造！學院建筑既保存了昔日王府的華貴遺風，又營造出當時世界一流的教學和醫療環境，容納了先進的醫療技術設備。在這座昔日的豫王府里，不斷培養出一批批杰出的醫學名家，造福世人。當年轟動一時的北京猿人頭蓋骨就保存在這里。日軍入侵北平后，這份至為珍貴的寶物卻從這里消失了，至今留下一個不解之謎。

故事還在敘說

老人們說，美國人拆王府的時候從地下挖出大量的金銀財寶，被當時北平內一區署長吉世安統統裝入私囊，大發了一筆橫財。這個人既貪又奸，還好吹牛。他仗著權勢霸占了金魚胡同那家花園（清末軍機大臣那桐的住宅）西部華麗的廳房做為自己的住宅。到處胡吹這是吉人天相，自己命好運氣佳，借此滿世界給人證婚撈錢，吹噓自己是“吉人吉語”，會給別人帶來好運。他自以為手腕靈活、辦事圓滑、善于投靠權貴、能見風使舵，就可以官運亨通，永遠不倒。誰料想他精明過了頭，日偽期間，他賣身投靠日本人，為虎作倀，結果抗戰勝利后，他背著漢奸的可恥罪名死在獄中，落了個人財兩空、遺臭萬年！

故事還在繼續敘說。

日偽期間，協和改為日本兵的陸軍醫院。抗戰勝利后，協和才得到恢復。這期間，南京國民黨政府的代表鄭介民、中國共產黨的代表葉劍英及美國代表吉倫三人組成的“軍事調解執行部三人小組”曾在此談判，經過一年多的折沖反復，談判失敗，結果迎來了美蔣潰逃、新中國誕生，所以這座王府故址該是見證中國歷史一次偉大轉折的文物要地。

今天，高墻深院的豫王府不在了，協和歷經劫波，欣欣向榮。新建的東方君悅居高臨下，占了個好視點，收取了觀察歷史和今天的最佳角度。豫王府雖然沒了，萬幸的是當年府門前的那一對石獅子還在，還那么盡職盡責地守衛在早已改換門庭的大門兩側，注視著過往的人流。

北京是明清帝都，皇宮內外、王府衙門門前都有巨大的石獅子瞠目對坐，凸現神威勇猛不可侵犯。然而奇妙的是，豫王府的獅子與眾不同，它不是軒昂的蹲坐式，而是馴順的匍臥式，且造型古樸憨態可掬，全沒有別處石獅張牙舞爪、怒目圓睜的嚇人氣勢。難道，這里有什么說道嗎？

問獅，問多鐸，問過往的看客，問我的美國朋友：

誰人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