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人謂之河西,是指金馬河右岸地區。
岷江水經都江堰魚嘴分流,形成內江和外江。據《普濟橋碑》載:“大江歷松茂來灌,城西犁為兩,外江右出。”這右出之江即是岷江的主流外江,亦稱金馬河。以此河為界,在川西平原上劃出了河東河西兩大片自然區域。習慣上把河之右岸,包括成都平原的溫江、崇州、大邑、邛崍、蒲江、新津等地域稱為大河西。這一地域的人們口音接近,都講的是“河西話”。
都江堰市的河西基本具備了整個大河西的特征。
古人認為東為陽,西為陰。丈人東向,王母西來。都江堰境內河西的丹梯碧徑、修竹細雨,淺塘軟泥,汩汩溝渠,千百年來就一直涵養著這方沃土,滋潤著這方人民。這里,除了擁有道教發源地——青城山外,蘭花名品西蜀道光在全國也很有名。而藥王孫思邈將野生馴化為人工栽培的神奇中草藥川芎,相傳其正宗名品“菊花心”產地就在河西,僅有一畝二分地。
河東河西不僅是地理的分界,也是話語的分界。河東話接近普通話,而河西話的發音卻較為獨特。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河西話保留了古代入聲音韻的四川方言。所謂入聲,即介乎于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之間的一種音調,目前只在少數方言和一些地方戲劇的唱腔和念白中有所保留,在全國各省的語言中都極為罕見。入聲音,沒有北方話的鏗鏘響亮,也不及吳儂軟語的溫香細致,卻充滿難以言狀的柔和之美,放在山清水秀的大河之西,真仿佛天籟之音。黃炎培先生曾在青城山作詩贊美河西的人文歷史:“彭師好古云房住,老杏一千七百年。”可見河西的歷史很悠久,河西語言也很悠久。
初聽河西話,只覺得是川劇唱腔飄然入耳,吚呀婉轉,如聞仙語,不知所云,耳熟以后,竟發現這話音抑揚頓挫,徐促緩急,意味悠長。其音調高揚而不張揚,低抑而不啞澀,不快不慢,不溫不火,有如秧苗田上黃雀低飛,慈竹林里短笛輕唱。連貫隨和,韻味柔美。再仔細品味,你便會體悟到其中所包含的優美、詼諧、生動、貼切。可以說,河西話對四川方言,乃至祖國語言的豐富性、多樣性,是不小的貢獻。
比如說,在河西,若是兩人兩田相隔,阡陌之間相遇,一方會說聲“嗨喲”,答者也會應一聲“嗨喲”。于是,既有招呼,又有應答,還有問候,各種含義,均置其中了。不僅如此,河西人還用“嗨喲”表示感嘆,嘆人,嘆物,或者嘆某件事情,說聲“喲喂”,再加上長長的余音,驚嘆之意立即溢于言表。
實踐和勞動是河西語言的源泉。河西人若是說一件事已經支持不住了,或已失敗,則言之為“鉚不住,垮絲了”。這是那些搞機器維修的河西工人發明的,說一顆螺絲擰不牢,就是說螺桿與螺絲之間的絲口已經壞了,鉚不住,垮絲了!勞動中的一句話,卻成了許多河西人的口頭禪。若是預測一個人的能力,辦某事不知能不能成功,則言為“拿不拿得過溝”。 這是源自農業生產。秋獲季節,要將打谷子的木制拌桶從家中拿到田間,家里與田間一般都隔著一條水溝。一般說來,只有那些有力氣的漢子,才能把沉重的拌桶拿得過溝。河西將其做了個引申,說某人做事能否“拿得過溝”,即近似于南方人說的能否“搞定”。而若說某人某事有了轉機,經過努力成功了,則言為“搭轉了”。這也是源自農村。農民打米磨面使用鋼磨時,由于農村用電不盡規范,容易出現燒保險或斷電,電動機不轉了,磨子不轉了,經村上的電工一陣修理,電又搭上了,磨子又轉了起來,就是“搭轉了”。
河西話不僅幽默好聽,而且表意準確。如漢語中“前頭,后面”是常用的語言,而河西話卻準確地表達為“前頭,后蹄”。連普通話都忽略了的一個詞,在河西話中卻有如此準確而形象的表述!這在其他語言中實屬少見。耕田之牛,潛游之魚,追獵之犬,伏行之蛇,哪一個不是頭在前,蹄(尾)在后!“后蹄”二字何其準確,何其巧妙!
又如,河西人常說的“日白”,有兩種用法,一是說謊,瞎吹的意思,說某人不切實際亂說就是他“日白”;二是表達一種自己也模糊不清或不愿明說的行為,比如,人問“上街干啥?”答:“日白一下。”多么生動巧妙,令人驚嘆!
再如,河西人形容某人在發泄不滿情緒時有三種表述:一曰“卷”
即是口中嘀咕,抱怨,有情緒了;二曰“嚷”,即是“鬧將起來”,聲調提高了,喧嘩,吵鬧,情緒升級了,三才曰罵,即是大聲叫起來,并雜以臟話,情緒再度升級,以至失控。忽而記起《水滸傳》第二十六回中說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三種情況,聲調有別,情緒各異,極準確地概括了人的三種心理宣泄。兩相之下,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有段相聲說某方言之簡潔:
一人夜起,遇另一人,問答僅四字:誰?我。咋?尿!
河西話的簡約也令人稱道,問那是:什么東西,叫“啥依”。說:不知道,叫“標得”(即“不曉得”的連讀音)。說不要害怕,叫“巴啊的”。說不愿意去某地,叫“拜去得”。言及某人某事之好,一句“不擺”,十分簡練。打麻將,殺家韃子,和把小牌,叫“俊兒”。一句常用的詼諧語“媽依”雖有“帶把子”之嫌,卻隨時可用,見慣不驚,不顯粗俗,反覺親切。
此外,河西話還極具感染力。河西大哥吃朋友的喜酒歸來,酣醉而臥,友人呼其名,側身答曰:“不在屋頭,喝麻了,酒鬧到球”!復又臥,鼾聲大起,豪爽之情足以逼人。河西大姐清早開門,看見一輪紅日從東邊田頭升起,心里一喜,撫掌一呼:“喲喂!太陽寶兒都蹦出來了!” 轉瞬間,仿佛整個河西壩子都被喜洋洋的心情塞滿了。
如今,許多河西人也能講普通話了,在都江堰河西的青城山景區,普照寺前的高爾夫球場,河西花園似的工廠,白鶴飛翔的度假山莊,你能聽見當地人用普通話、廣東話、英語等語言與人交談。但無論各種語言如何摻雜,祖先留下的河西母語卻在河西人的血脈里流傳,成為河西人文精神的重要內涵。
喲喂!美好的河西,美好的河西話!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