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川北。
一個很老的小鎮,小鎮自古只有一條街,很舊,叫水巷,鋪了一路青石板,零亂,但光滑。如果被雨水沖過,就清幽幽的,有些虛無感。街兩邊全是木架房,木架很老,斜斜的,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
我家與水巷隔了一條河,我上學放學都從水巷經過。
水巷很窄,一路曲曲折折。有條由石板鑲成的小溪,貼著一邊的屋檐靜靜流逝,聽不見聲息。大約這就是“水巷”得名的由來吧!
上學的時候,我堅定地走水巷西邊。那時太陽剛出來,把水巷靠西的這一邊照得通透,水照亮了,房子也是黃黃的,像潑了一層油彩。我喜歡這黃,更喜歡映在木板墻上的自己瘦小的影子。和著那影子一路走過去,就感覺是有個人在一直與我同行。放學的時候,我會選擇走巷子東邊,同樣是因為太陽。我喜歡走在陽光里,我喜歡走著的路是明亮的,我喜歡在明亮中看不明亮的另一半。
一個夏天,放學時,天上突然涌來了很多亂云。雨點越來越大,我趕緊往家跑。剛到水巷,雨便像垮山一樣砸下來了。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雨,那雨仿佛要把水巷抹煞了。我怕得慌。
我想躲,躲開這場驚恐萬狀的雨。然而我無處逃離。水巷似乎一下子死了,沒有一家房門是開著的。似乎所有的人都突然間消失了,空余下飄搖的小巷。
水巷填滿了宏大的雨聲。我緊緊貼在木板墻上,對著雨大聲哭喊。我的聲音跌進雨里,立即就消融了,像掉進棉花里的一粒米。
我想起老師說過的一句話:世界末日。
今天就是世界末日嗎?我不知道。除了哭喊,我毫無辦法。
這時,我聽見一個輕柔的聲音,一個暴雨掩蓋不住的細滑聲音,從身后飄過來。我轉過頭去一看,只見身后的一扇門開了,黑幽幽的,但什么也看不見。
“快進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那黢黑的門里急切地飄過來!
一時間,我似乎無法適應水巷的雨和屋里的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場景,便愣在那里茫然無措。
“快點進來!”那聲音高了些。
我清醒過來,趕緊跳了進去,狂風暴雨被我甩在門外。
我渾身透濕,水流了一地。這時,我看清了,站在我面前的是那個美麗的女人。她姓孟,叫孟月,我常在當場天見她賣自己做的布鞋和鞋墊,很漂亮。我媽也曾買回來一雙,卻一直不忍穿,只在做鞋時拿出來當樣子。孟月手里拿了一個白色的瓷盆,想要接住房頂上漏下來的一道水柱。
她看了我一眼。那雙眼就像兩顆深碧的玉。
雨水跌進瓷盆,錚錚琮琮,邀越而清亮。
我很冷,似乎擁進屋來的涼風全都鉆進骨頭里去了。孟月再次瞅了我一眼,便轉身走進屋里。我看不清一點兒內屋的情景。立時,天地間又只剩下了我,和跌進瓷盆的雨聲。
我無奈地看著雨水在瓷盆里跳躍,總覺得其間暗含著一絲譏諷。
過了一會兒孟月出來了 ,手里拿著衣裳。
她把衣裳送過來:“換了吧,要著涼的。”
我看了她和那衣裳一眼。那是一件女人的衣裳,我沒接。
她把那衣裳朝前送了送:“一個細娃兒,還要分男女么?”
我聽見瓷盆里摔碎的雨聲,已經充滿了嘲笑。
我還是沒接。
她輕輕一笑,把那衣裳搭在一張木椅上,然后不再管我,拿起擱在木椅上的一只扎了大半的鞋底,在木椅上坐下來,顧自扎起鞋底來。屋子里漸漸亮起來。
那是一雙又白又細的手。那手把針一次又一次扎進鞋底,再一次又一次抽出來,優雅極了。麻繩穿過鞋底的聲音,細潤而光滑,空氣也變得安謐而溫馨了。我忘記了一切,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看著那雙手嫻熟而從容地扎成一行又一行細密的針腳。
這是一個永難忘懷的情景。此后,我老是夢見好雙纖纖的手,不斷張開,像花一樣,我總想捏住她,卻總是不能夠。
那手,讓我平添了許多心事。
一轉眼,中秋到了。
雖然那時很窮,但中秋還是要過,而且過得很認真。那時,沒有如今這些琳瑯滿目的月餅。月餅都是自己做的,用磨過兩道的麥面,餡兒一般用冰糖,很稀缺的;把冰糖壓碎,將豆子煮爛,打成豆泥,再加一點兒豬油,還有橙皮末,揉在一起。這邊把面揉好,壓成薄薄的一張,包上餡子,再壓成餅。這時,鍋里涂一層油,把餅攤上去,慢慢地烘,烘出來的月餅又香又脆,又甜,圓圓的,直仿佛一枚月亮。而中秋也仿佛就是這么烘出來的。
放學后,我懷著對中秋的熱望,走過秋意肅然的水巷。此際,水巷被成熟的稻香深深地浸潤著,顯得格外寂靜。太陽如水,亮汪汪的。那些涂滿太陽的木板,好像又老了一層。而沒有涂上太陽的木板,又似乎格外落寞。我知道這是秋天的緣故。
那天,我沒有看見孟月,那道門緊鎖了。我的心情突然暗下來,中秋的喜悅倏然而去。此前,我從未見過這道門如此緊閉過,也從未想過某一天它會緊鎖著。我已經習慣了每天從水巷經過,每天看見那個美麗的女人坐在門里,用一雙細而白的手扎著鞋底或者鞋墊。然而猝不及防,這景象猛然間竟沒了。
我的心充滿憂郁,一股說不清的憂郁。
回到家里,母親要我把一摞月餅送到外婆家去。去外婆家要從水巷經過,然后爬過一座山,約摸十里路。能再次經過水巷,這無疑是一個不需要借口的機會,我暗自激動。可當我再次經過水巷時,那門卻依舊鎖著。我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我決定等,等到她回來,打開那道門之后,再去外婆家。于是,我不管不顧地在水巷子里磨蹭著。
多年以后,我一直為當年的那個決定感到驚訝,畢竟,那時我才剛滿十三歲。
十三歲的我,那天想盡辦法在水巷逗留。天,已經不顧情面地黑下來了,那門卻依舊鎖著。
青天明月,萬里清秋。水巷一派寂然清麗。我躲進一間廢棄的牛欄,像個小賊。
那門仍一直鎖著,我惶然不安,心急如焚。我想放棄這荒唐的守候,卻不敢去外婆家了。我害怕夜里翻過那座山,那座山里有很多墳。我更不敢就這樣回家。如果不把月餅送到外婆家去,怎么把外婆回贈的糍粑帶回家。我哭了,不知是為了無法完成的差事,還是那道怎么也不開的門。
我惶恐地在那間牛欄里呆了一夜。
天亮了,沒法在牛欄里繼續呆下去,我只好硬著頭皮回家。我編了一個謊言,我說我在山里遇上了鬼,再怎么走,都要回到原地,一直走到天亮就回來了。
母親居然相信,她說那是盜路鬼,是來救你的,前面有惡鬼哩。母親是信鬼的。
我依舊上學放學,依舊要從水巷經過,那門自然早就開了,孟月自然早就回來了。然而,我的心仍然不踏實。總感覺那道門說不準哪天又要關上,那門里的人會一去不復返。
心里裝著這些東西,一天一天地沉重起來。我變得越來越孤獨。
我常常夢見那雙細而白的手,穿針引線,一下一下扎著我的身體。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覺得我必須自救。于是,再次路過水巷時,我故意不去留意那道有些歪斜的門和那門里的女人。一段日子之后,我居然不再覺得孤獨,也不再做那個夢。
就這樣到了冬天。
到處都是成熟的柿子。水巷里,屋檐后面到處都藏著掛在樹枝上的柿子。這時的水巷子似乎被柿子的冷香搞得有些茫然失措。
這自然是一個閑散的季節。這里差不多所有的婚嫁都是在這個季節里完成的。
我去上學,一到水巷就被婚嫁的氣氛包圍了。我熟悉這氣氛。然而當我看見是孟月家那道歪斜的門里充盈著喜氣,充盈著紅燈籠、紅對聯、大花轎這些婚慶用品時,我心里藏著的那一切哀傷,孤獨,苦悶突然間就都復活了,淡淡的,像水,像煙。
孟月出嫁了。
從此,水巷似乎空了。我依舊天天從那里經過,我看見門上的那把鎖慢慢變黃,變得銹跡斑斑;那道歪斜的門蒙上的塵埃,一天比一天厚,蜘蛛網結了一層又一層,拼命地想掩飾著什么。
似乎一切都結束了,像煙、像影子,消逝一空,我又重新施展心靈自救。但是,每當我經過水巷子,都忍不住要去看那道緊鎖的門。
那門不會再開了吧!
一年之后,我放學經過水巷子,那門竟然開了!
孟月回來了!
那已經是一個成熟而憂郁的美婦,手里扎著鞋墊,低著頭。陽光悲憫地照著她,黃黃的,像一張發黃的照片。
水巷很快地傳說開了——孟月的男人死了,在山上伐木時,被一棵大樹砸死了。
回到水巷的孟月,開始賣鞋和鞋墊的生活,孟月的鞋賣得很好,不知是因大家都同情這個年輕的美麗的寡婦,還是有其它。
我的心自然不會因為孟月回到水巷而愉悅。相反,我心里很悲憫。
但是,我很愿看見她,或者說,是很慶幸她回到水巷。
又過了半年。孟月再次出嫁了,據說這回她嫁得很遠,要坐兩天兩夜的車。
在我的感覺水巷又再次空了。
我還得一次又一次地走過水巷,還得目睹門上的鎖再次變黃,變得銹跡斑斑;蒙在門上的塵埃慢慢厚了,再厚了,蜘蛛網一層又一次。
這到底是一次重復還是輪回?
都相信孟月是永遠離開水巷子,肯定不會回來了,因為她嫁得那么遠。到底有多遠,我也不知道。
一年一年,水巷在寂寞的時光里悄悄衰老。那道很歪斜的門已十分破敗,眼看就要坍塌了。
我相信,很多人都已經忘記那個遠嫁的孟月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她還是回來了。回到水巷子的是一個更加成熟,更加美艷,也更加憂郁的女人。孟月的第二個男人又死了。她又開始做鞋和鞋墊,坐在那道破舊的門里,低著頭,似乎永遠也抬不起來。但再沒人去買她的鞋墊了,都說她克夫。在我們老家,克夫的女人是可恥的,不可原諒的,比偷漢子的女人更賤。賣不出鞋和鞋墊,孟月差不多斷了活路,她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枯萎,像八月的黃花。
我偷偷給她送過一次東西。
我在一個夜里走進了那道破舊的門。那時,我已經算是一個壯實的小伙子了 。我沒有任何別的想法,我只想送給她一點東西。
她旁邊的木幾上燃著一盞很微弱的油燈。她坐在那張木椅上,一團淡淡的昏黃的燈影罩著她,顯得清瘦而艷麗。她十分驚異而冷漠地看著我,這讓我慌亂不堪,似乎動機一下變得復雜了,骯臟了。我怎么也沒有勇氣把那些東西遞過去。我像賊一樣把那些東西放在地上后,就轉身飛快地逃離。出門時,我一下撞在一個路過的人身上。我沒看清那人是誰,但這一撞卻撞出了一段流言。
母親罵我,父親打我,似乎所有的人都鄙視我。
有一天,一個外地來的瘸子在孟月的門前擺了一個小攤,修傘,修手電筒,補皮貨。接下來,那個瘸子天天在那里擺攤。我暗暗注意上了那個瘸子。某個傍晚,我看見那瘸子四下瞅過無人之后,即把一疊錢丟進了身后的門里,然后無聲地收拾起東西,一瘸一瘸地走回到水巷子盡頭的小旅館。
那一刻,我心里說不清是怎樣一種滋味。
第二天,瘸子依舊在那里擺攤。
過了些日子,瘸子與孟月都不見了,那道破舊的門上又掛了一把鎖。
都知道瘸子帶著孟月走了。都說孟月還要回來,因為她天生克夫,那瘸子會被她克死的。
但是孟月沒有回來,再沒有回來。
她與瘸子,一去杳然。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