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鄢

【煙圣】

老鄢，一米八大個，面如烤煙，身寡瘦，牙褐黃，兩手十指和中指如涂了厚厚的碘酒，誰瞧都是個煙鬼。了解他的人，則尊他為煙圣。

老鄢已到耳順之年，雖說身子骨瘦巴干筋，可腰不彎，背不駝，精神頭不減，打早上睜眼，只要嘴巴不占著，就一根接一根抽煙，半夜小解也冒煙。

老鄢與煙草有緣，大名鄢沖，誰聽了都以為在叫煙囪。煙囪，煙囪，生就冒煙的料。

老鄢有著五十多年的抽煙史。打小六七歲抽絲瓜桿、南瓜秧，好奇，抽著玩。十一二歲撿煙屁股抽，就吐得一口好煙圈，始入道。十五六歲用爹媽給的零花錢偷著買煙抽，偶爾也偷爹的煙抽，就有了煙癮。十八九歲中學畢業下鄉插隊，抽煙葉，每日出工，腰里不忘別著老煙袋。二十啷當歲返城工作，工資低，買不起卷煙，卷毛煙抽，兜里總揣個小本子的塑料皮和一個小鐵盒，塑料皮里，夾著一張張裁好的用來卷煙的小紙條，盒里裝毛煙。老鄢偶爾也買包卷煙，遇到像朋友聚會場面上的事，才抽買的卷煙，抽自制卷煙不雅觀。四十多歲時，家境好了，不再自己卷煙抽。老鄢買卷煙，不抽其它牌子，就抽駝牌兒黑煙。這煙，味沖、勁大、過癮、解饞。

一般人煙抽多了，痰多，咳嗽、嗓眼兒干疼、胸悶氣短、頭蒙腦脹，老鄢沒這毛病，一口煙進肚，半天緩緩從鼻孔溢出，像神仙一樣悠哉游哉，讓人瞧著都舒坦。

老鄢除嗜煙如命，還練氣功。練功時靜坐于椅上，口叼煙卷，閉目挺胸，兩手掌交叉抱于胸前，兩腿自然垂落。一早一晚，每日兩時辰，幾十年雷打不動。

老鄢煙齡長、煙癮大，抽煙是出了名的。長期煙霧熏陶，使他練就一手高超煙技。一般人只知道他一口煙能吐出串串手鐲大小標準煙圈，叼煙不離嘴抽到煙屁股不耽誤手腳忙活，五根煙接一起連氣抽完腦袋不大，一口能抽掉一根煙……可他真正的絕活，沒幾人知曉。俗話說得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老鄢住獨門獨院，有一幫老哥們兒，常聚堆兒抽煙、聊天、下棋、喝茶。來興時，老鄢偶爾也露一兩手，逗個樂子。一次，伙計老三把煙從嘴巴吐出又從鼻孔吸入，來個循環轉，在老哥們兒面前顯擺。老鄢這天高興，也露了一手。老三只能一個鼻孔吸入，且循環不了幾圈。老鄢一口煙，能不斷勁兒一直循環。但見老鄢上身筆直，收腹挺胸，兩肩放松，兩手落膝，雙眼微閉，便進入意境。乳白色煙溜，一會兒從左鼻孔進入，一會兒從右鼻孔進入，一會兒兩條煙溜同時在鼻腔和口腔中鉆進鉆出，一會兒又從鼻孔鉆出進入嘴巴，變化為倒循環?？诒侵g，猶如兩條小白龍在山洞龍穴嬉戲游耍，煞是好看，樂得幾個老哥們兒連連叫絕。老三崇拜之極：“嘿，我咋玩不轉？”老鄢道：“外抽一口煙，內練一股氣，靜氣鎖動氣，一物降一物?！崩先啥蜕忻恢^腦：“什么靜氣鎖動氣？”老鄢閉口不答。

老鄢彈煙蒂的功夫也深了去了，彈得既遠又準，說打鼻子不打你嘴巴。有回老三剛叼支煙，老鄢一個彈指，煙蒂如槍子兒，“嗖”地一下就把老三的煙卷擊落在地。老哥們兒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有道是：紙里包不住火，沒有不透風的墻。有耳尖的煙鬼們聞得老鄢有絕技，都彈胳膊動腿登門要和老鄢比試比試，開開眼界。老鄢一概拒之門外。抽煙有百害，煙鬼討人嫌，這名出不得。

這天，一位五十開外的男子，西裝筆挺，拎著高檔禮品走進院子，被老三攔住。那人遞上名片，老三一瞅，嚯，來頭不?。喝毡緹煵菘鐕抉v華貿易公司總經理山野龍次郎。老三問明來意，雙手抱拳，學著日本人的稱呼道：“山野君，我大哥從不與人比煙技，實在抱歉，請回吧?！?/p>

山野纏磨半天也無濟于事，對著老鄢房門深鞠一躬，放下禮品扭身就走。

老三忙把禮品塞到山野手中：“我大哥不收禮，我替大哥謝了，你慢走?！?/p>

第二天，山野拎著禮品又來造訪，被老三堵在院門外，又禮貌地打發走了。山野臨走又對著老鄢院門深鞠一躬。

第三天，山野照例來了，又被老三恭敬地擋在門外。山野仍是對著老鄢院門深鞠一躬，方才離去。

一個禮拜后，山野再次登門，這回沒帶禮品。老三見到山野就沒好氣地說：“我說你這人煩不煩，不是早對你講了，我大哥不與人比煙技。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來了！”

山野頓時滿臉怒氣，操著流利的中國話日本腔嚷了起來：“劉備請諸葛，不過三顧茅廬，老鄢，你大大的不仗義。告訴你，我，人稱煙王，世界各地所到地方，還沒有碰見比我煙技高強的人，在中國做生意十多年也沒有遇到過。你既然不敢和我比試，想必是怕輸了丟面子。你們中國人就是死要面子，死要面子。我瞧不起你，大大的瞧不起！”說完就要告辭。

只見老鄢身著藏藍色唐裝，口叼煙卷，閃現在院門口，說道：“山野君止步，里面請。”

山野得意地覷老三一眼，進得院來，就見當院一張八仙桌，上面立著盒駝牌兒黑煙，兩邊擺著兩把太師椅。老鄢示意老三退出關上院門，指著西邊椅子對山野說：“請?！?/p>

山野點頭，對老鄢也說了句“請”，在西邊椅上落座。老鄢邁著方步走向東邊座椅。

兩人面朝南坐定。老鄢拿起桌上駝煙，取出一支，點燃，深抽一口，一支煙進肚，不緊不慢地說道：“山野君數次造訪，想必煙技高超，不是鄢某駁你面子，實屬鄢某從不與人比藝，還望山野君海涵?！崩羡痴f話之間，不斷點煙：“煙乃世間不良之物，吸之有害，個人之好，不可傳揚。鄢某從小養成這壞毛病，改亦難矣，終日遭受家人討嫌，不愿為這有害之物再揚惡名。故請山野君體諒，還是打道回府吧，以免鄢某惡名加身。”

“鄢大師，那就請您為鄙公司做一廣告，報酬您定。”山野望著老鄢，眼里藏著狡黠。

老鄢又點燃一支煙，瞥了山野一眼，反問道：“那，鄢某不就更是不打自招，惡名四海，罪有應得了嗎？”

說話間，一袋煙工夫，老鄢已抽完一盒駝煙，山野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只見老鄢把煙吸入，卻不見一絲煙氣冒出。

山野忙起身，向桌前跨兩步，轉身面對老鄢深鞠一躬，道：“山野有眼不識泰山，望大師海涵。山野懇請大師解謎，您吸入腹腔的煙氣到哪里去了？”

老鄢聽罷哈哈大笑。笑畢，就見兩褲管口處，青煙徐徐，裊裊升騰。稍頃，老鄢便如一尊塑像被紫靄青紗籠罩其中。

山野驚駭，忙畢恭畢敬弓腰九十度，向老鄢深施一禮，道：“真乃煙圣也！”說罷，轉身欲走。

就聽老鄢道：“且慢！”說著，只見老鄢口作喇叭狀，舌在口中舞動，吐出四個狂草大字：自重，走好。

【戒煙】

老鄢要著書，書名為《煙技神功》。

上個月伙計老三剛剛作古。近來老鄢常想，這輩子沒大出息，也沒大不出息，就養了個嗜煙如命的壞毛病。可抽煙抽到這份上，人尊煙圣，也夠意思。雖說抽煙不好，煙技可是功夫，是技藝，總結出來興許也能成為中華瑰寶。以前是怕揚惡名，現在想想老三，說去就去了，日子不等人，帶走了可惜。于是，老鄢決定著書。

自打老鄢威震山野龍次郎以后，一感冒，就咳嗽得厲害。以往感冒，吃不吃藥，個把禮拜見好，這陣子吃藥也不見效。老鄢心如明鏡，是那次發功過猛，傷了元氣。

看著老頭子整夜咳嗽，一口口吐那黑色濃痰的難受樣，老婆子就心疼地說：“看看大夫吧，拍個片，上年紀了，別弄出個肺癌?！?/p>

老鄢就在老婆子陪同下看了大夫，拍了X光兒。片子出來后，大夫單獨把老婆子叫進辦公室，不讓老鄢進去。老鄢心里就發毛。老婆子出來眼就有些潮，老鄢就問老婆子咋樣？老婆子說沒大事，眼淚就想往下掉。老鄢不信，就逼老婆子實話實說。老婆子無奈地對老鄢說：“你可得挺住，肺部大面積陰影，可能是晚期。”說著老婆子眼圈就紅了。

老鄢問啥晚期？老婆子吭哧半天吐出一個字：“癌?！崩羡橙缥謇邹Z頂，癱在椅上。老婆子忙安慰說：“大夫說像，不敢確診，讓再到大醫院看看。”

老鄢在老婆子陪同下就又去了全國著名的腫瘤醫院。老鄢心在肚里晃蕩，對老婆子說，這回咱不說誰的片子，讓大夫當面說實話。老婆子點頭說中。

三個大夫拿著片子嘀咕半天，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大夫問：“誰的片子？”

老鄢忙答：“一個親戚的?！?/p>

老大夫惋惜地說：“肺都爛了，早干啥去了，沒治了。他抽煙很兇吧？整個肺大大小小都是瘤?！闭f著指著片子給老鄢看?！盎厝プ屗喑渣c好的吧?！?/p>

老鄢焦急地問：“往后不抽煙有治沒治？”

老大夫說：“看他的造化了，煙是不能再抽了。斷了煙，再檢查看看。”

醫院歸來，老鄢決心戒煙。他想的是在有生之年趕緊把《煙技神功》完成。老婆子卻不同意他戒煙，滿不在乎地說：“別聽大夫說得恁邪虎，大夫的話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你抽了一輩子，猛不丁戒了，準出毛病，少抽點就是了。”

老鄢這晚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進入夢鄉，又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的肺像一掛爛肉，千瘡百孔，就要死了。他醒來驚出一身冷汗，心里想：這煙一定得戒。

老鄢抽了一輩子的煙，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候，要戒煙，談何容易？不抽煙，憋得他在院子里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哪兒有心思寫書？這可成了老鄢一塊兒心病，整日煩躁不堪，轉著轉著直蹦高。

老婆子瞧他那猴急撓腮的樣，就笑話他：“你呀，老了老了，戒哪門子煙??？少抽點就是了。”說著就把煙往他跟前撩。

擋不住誘惑，老鄢就抽，抽一半掐了，一會兒又點上?？傻搅送砩暇妥鲐瑝?，醒來坐在床上直發愣。老伴兒就起來給他點支煙，開導他：“這啥事兒都講個平衡，現在電視里不常說經濟發展要平衡，社會發展要平衡，生態環境要平衡嗎？人的身體也要平衡。你抽了幾十年，早適應了尼古丁，一下子不抽，身體就會不平衡，準生毛病。我看還是少抽點，慢慢戒?！?/p>

老鄢抽著煙，聽老婆子講也不知哪兒來的道理，想想也是這么個理。可是他一閉眼就看到那掛爛肉，就想到自己要死了，書還沒有完成，就心煩意躁，就把煙掐掉，下決心堅決不再抽煙。

第二天，老鄢又急得貓燎爪子似的。老婆子就又勸他抽。他就又抽，抽完就后悔。他嫌自己窩囊，沒志氣，憋得實在難受，就擰大腿，擰得青一塊紫一塊。老婆子就心疼，嘮叨他：“早知今日，年輕時干啥了？那會兒一讓你戒，你就急眼，拍桌子摔板凳，沙發、床單燒了多少回。我說老頭子，別再自己作踐自己了，你那肺又沒啥反應，咳嗽也好了，怕個啥？該抽抽，該喝喝，啥事別往心里擱，不會有事的?！?/p>

老鄢正貓急狗跳地鬧心，就沖老婆子吹胡子瞪眼：“你嫌我死得慢哪，我早死了你好再找個？”

“糟老頭子，早死好，十年前要死了，我保準兒找個強你十倍的。狗咬呂洞賓，不知好人心！”老婆子受委屈似的毫不讓他。

“我偏不死，書不寫完就不死，你瞧著，我非把煙戒了不可！”老鄢還來勁了。

“戒也得有個戒法，就你這樣，戒不掉就把自己作踐死了！”老婆子說完扭頭進了屋。

老婆子這句話倒提醒了老鄢，他琢磨著，硬憋也不是法，我來個只抽不咽，沒準管用。

這以后老鄢就采用這法子。開始時，不自覺總把煙咽進肚，就強迫自己抽一口就吐，一會兒就又咽進了肚，就再強迫自己抽一口就吐，一天下來，煙雖不少抽，可咽進肚的畢竟少了不少，心氣也慢慢平和下來。這樣反反復復，三個月下來基本不再往肚里咽了，煙量也大大減少，由過去最多的一天五包，減到了一包。又一個月后只抽不咽成為了自然，每天早起刷牙，嗓子眼里開始癢癢，大口地吐痰，起初是深褐色，十多天后漸漸變淡，又過了幾天，痰就沒了。

這天晚上，老鄢發起燒來。老婆子起初沒太當回事，熬碗姜湯讓老鄢喝下，給他蓋上被子蒙住頭，想發發汗第二天就好。誰知半夜里老鄢直說胡話，額頭滾燙滾燙。老婆子慌了手腳，忙喊醒兒子連夜把老鄢送進了醫院。

老鄢住進醫院，掛上點滴，一連三天昏睡不醒，高燒不退，這下可嚇壞了老婆子，整日守候在床邊抹眼淚，后悔不該領他去看醫院，引逗他戒哪門子的煙哪？一個禮拜后，老鄢燒退了，漸漸地恢復了健康。老婆子這才阿彌陀佛，一顆心才放回肚里。

這天，老鄢點上一支煙，試著再往肚里咽一口，煙到嗓子眼兒，只覺得苦澀難耐，惡心頭暈。他又咽一口，一陣天旋地轉，竟暈倒在沙發上。

從此，老鄢告別了五十多年的抽煙史。煙戒以后，老鄢讓老婆子陪同著又去看大夫，結果肺上一個瘤子也沒有了。老大夫笑著沖老鄢直說：“這真是奇跡，真是奇跡。”

戒煙后，老鄢身子骨慢慢地胖了起來，臉色也黑中透紅，精神頭比過去更加旺盛，整日除了和老哥們兒嘮嗑，就一門心思編著他的《煙技神功》。

一日，老哥兒幾個又聚在院里閑聊，都夸老鄢毅力大，是大丈夫。老鄢便美滋滋地王婆賣瓜起來：“我是煙圣嘛，豈是凡身肉胎比得了的？”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老婆子答話道：“你能得不輕，不是當初我求大夫找了那張片子，能有你今天？”

聽完老婆子的話，老鄢愣怔半天，方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