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瀟
1.人類不再茹毛飲血而進入文明社會的標志,除了直立行走與餐用熟食之外,至少應該還有一個,那就是不再動物一樣臥在潮濕的土地上“穴居”。天是房,地是床,其實殆與獸近;拔土而崛起,離地而高臥,方為我們驕傲的人之居所。這個讓我們不再席地而眠的地方,在竹木豐富的南域,為床,而在舉目皆是黃土的北國,一般就是土炕——一般北方人只要聽到這個炕字,屁股下面即可以隱隱回味起當年睡在熱炕上的那種舒服來。
堅實的土炕,寬大的土炕,是北國老百姓的一方親親熱土。
2.在中國的北方農村,再窮的人家,也有一方土炕;再寒冷的冬天里,也有一方溫熱的土炕。“冰鍋冷灶”四字,常是人們對于家庭困境的形容,如同曹雪芹用“繩床瓦灶”四字來形容自己的窘況。如果一個人窮到夏天連一個睡覺的土炕都沒有了,如果一個人窮到冬天連一方溫熱的土炕都沒有了,如果一個人的死,是那種餓死在冰冷的土炕上的死,則他的死就是天下悲涼不過的死了。所以,一方溫熱的土炕,就是窮人的溫床。窮而坐在那樣的土炕上,一個人至少覺得還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因為他至少覺得還有一方大地的手掌是溫暖的,自己至少還沒有被大地拋棄。
所以,當冬天就要來臨的時候,美國作家歐·亨利《警察與贊美詩》里的流浪漢蘇比就開始設法進監獄了,中國暴富的企業家的小老婆就要歡天喜地地取出裘皮大衣了,而家居于土炕上的人們也就要準備好填炕的燃料了。
過去,在漫長的冬天里,沒有暖氣,也沒有火爐子,一家人的取暖,就靠一方土炕。所以,為了喂飽那個黑黑的炕眼門,秋天掃起來攢下的樹葉兒燒完了,夏天拔回家來的麥茬也燒完了,人們就背上背簍去山坡上鏟草根——那是多么殘酷的一種對大自然的掠奪啊。離離原上草,是連野火也不怕的,因為春風里它們都會再生。然而,他們卻怕鏟,連根鏟除了,一切再生的希望也就破滅了。幸運的是,這種景象現在是看不到了,時代在進步,遠來的煤炭救下了那些山坡上的草。
記得我小時候,即六七十年代,生產隊一年至少兩次要把驢糞馬糞牛糞之類論功行賞般分給農村人民公社的社員們。社員們如獲至寶地背回來,攤在院子里,用棍子攪來攪去地曬干了,冬天就用來燒土炕。我們鄰居的王老頭,每天天不亮就繞村轉洼去拾糞。每當他看到誰昨天晚上屙在那里的一堆屎時,他的眼睛里就有亮光閃過。他的生活邏輯一定是:愛生活,就是愛糧食,就是愛長糧食的土地,就是愛多長糧食的肥土地,就是愛能讓土地肥起來的糞便!我雖然沒有像他一樣去拾糞,但是我畢竟還是懂得了這樣的生活邏輯:你愛溫暖么?那就要愛熱炕!就要愛能讓炕熱起來的驢糞、馬糞、牛糞!當然,我同時也對“驢糞蛋上落下的霜”深有印象。這一經歷讓我后來驕傲不已,因為老師講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時,有好多城里的同學竟然對一個老女人的臉如何像“驢糞蛋上落了一層霜”大惑不解。而我卻知道那個比喻無窮的妙處。于是我就樂得拊掌大笑。笑得他們愣是不解,臉上淡漠的表情像是驢糞蛋,于是我復大笑!
笑得驢糞蛋上又落了一層霜。
3.像糖多了反而不甜一樣,純用驢糞煨的炕,除了煉丹爐里都可睡覺的孫悟空,除了想錘煉出火脊背金屁股的人之外,誰也消受不了,因為太熱,熱得讓人感到是“熱鍋上的螞蟻”。于是聰明的人們就要往驢糞里摻和一些土,半筐驢糞半筐土,這樣煨出來的土炕,才是不溫不火從容愜意的一種溫暖。睡在這樣的炕上,連夢都是溫暖踏實的,一覺醒來,我們的眼角會結出兩枚淡黃的睡果——不知什么人把它叫做眼屎,叫得太俗了。隔著睡果,看見老父老母正在炕頭上盤坐著進早餐:一盆木炭火,鮮美如一朵熱烈開放的花,一邊煨著一只茶缸子,里面滋滋地響著,煮著兩顆紅棗、一撮茶葉,一邊烤著顏色漸漸變得焦黃的饃饃。他們吃一口饃饃喝一口茶,說幾句話——這就是我記憶中的早餐,這就是我記憶中冬天的土炕頭。在這樣的熱炕上你如果還想學習,那么,電腦肯定是搞不成的,除非你懷里抱一個東芝筆記本。坐在這樣的熱炕上,最好是抱一本書去讀,最好也是閑書,如金庸的小說,因為不需要做筆記。就是讀著讀著睡著了,也不打緊。小時候,就在這樣熱熱的土炕上,在大地的溫暖中,在泥土的氣息里,在燃燒的草木的味道里,在透窗而入的明亮的雪光下,我斜倚在土炕的一角,讀了好多的書,也做了好多的夢。
4.客人來了。
客人來了,主人馬上就要下炕相迎。被子一甩,腳一伸,就到了炕邊,兩只熱乎乎的腳在地上找到鞋子胡亂一蹬,就站到了當地上,就接過客人手里的油卷卷或者油圈圈,然后讓客人上炕。不管你走了多遠的路,不管你腳窩里有多少的異味,也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一樣地要讓你上炕。入鄉隨俗,所以客人們一般也不推辭,左腳蹬掉右鞋,右腳蹬掉左鞋,迅速地就上去了,迅速地就把破著襪子的腳伸進被子里了。這樣爬上炕去,把腿盤在熱炕上,再扯過一個被角來蓋上。如果還要暖手,就得把手也塞到被子下面去。如果還要暖一暖臉,沒有其他的辦法,只有先把手暖熱了,再用熱的手掌去暖那冰冷的臉蛋。主人呢,他們馬上就會搬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炕桌來,梨木做的,光潔,堅實。炕桌上很快地就會出現煙、酒、火柴、糖果、瓜子等等,最少不了的就是煮罐罐茶的小爐子。然后主客相對,盤腿而坐,開窗面圃,把酒話桑麻。很快地主婦也就切來了黃蘿卜絲,炒來了雞蛋和花生豆。她們一般只在炕沿上稍坐片刻,一只腿吊著,打個問訊,問的也自然是孩子他媽好嗎,孩子他婆婆好嗎之類女人家關心的事。
三五句話過后,她們就到廚房里搟面條去了。
夏天,卷起褥子和毛氈,只一張竹席光光亮亮地。那是多年的竹席,一閃一閃的也是時間積淀于其上的光。躺在這樣的竹席上,如臥竹林之下,涼風偶至窗前,則身子為之一爽。這時如有光屁股的孫子在旁,小指甲摳著竹席的縫兒,嘴里咿咿呀呀地學著稚氣的人語,這便是老人們最幸福的時刻。這時候,由于高興,于是胃口大開,于是朝廚房里喊一聲:“涼面做好了么?端上來!”這樣的吆喝,簡直就是人間的一聲仙樂,就是中國北方老百姓的贊歌。
這樣涼爽的土炕,這樣溫暖的土炕,我卻有好多年沒有睡過了。我甚至好多年不曾記起了。
5.我的樓下,一樓,有個小院子,一直花木蔥郁。忽一日,主人大興土木,蓋了一座房子。當我聞到了熟悉的草木的煙香,當我知道那是燒炕的青煙正在城市的一角繚繞而起,當我知道那是主人為自己農村來的老母親專門盤的炕時,我突然對他們感到了無比的親切,就像是在陌生的大城市里突然遇到了一個自己村子里的人。那一天,我靠在自己的窗子里往下看,我突然對幸福有了一個重新的理解:人們都說腳踏大地好,可是睡踏大地,那才是真正的好。我們現在住在高樓之上,復又睡在高床之上,我們遠離了大地也久矣,我們心里的不踏實感也久矣。剛上大學時,突然地睡在了身下空空蕩蕩的木床上,那一夜,我的心里感覺好不踏實,老覺得不敢翻身,一翻身,床就響,就搖,就動,像是一個北方人突然坐在了晃蕩的船上。應該說從那時起,我的心就懸懸地提了起來,再也沒有放下過。前年我到深圳,住在十幾層的高樓上,我睡的床緊靠著窗子,窗子下面就是十幾層高的“懸崖”,如果不是那窗簾,如果我的身子和懸崖之間不是有一道墻,如果我能直接地看到自己其實就是睡在懸崖的邊上,那將是多么地讓人膽戰心驚。越是到大城市,我的心越是這樣懸懸地提了起來。越是到大城市,我越是對家鄉踏實的土炕感到懷念。
我懷念土炕是懷念一種堅實的依靠,是懷念一種大地給予的安寧。
大地是多么地讓人能夠安寧呢!某一個夏日的傍晚,當你散步在山坡上時,你走累了,你可以試一試。你找一塊被陽光曬得還在微微發熱的土坡,躺下去,眼睛看著天空,你的背上就會感到一種實實在在的撞擊和力量,你會不想站起來,卻想閉上眼睛,呼吸均勻地多睡一會兒,好好地體會一下那種與大地親密接觸的安寧與快樂。
我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在山里勞動,累了,我就躺在山坡上。我的身旁是一片一片金黃的油菜花和青青麥田。我仰望著藍天,用直挺挺的全部的身子接受著陽光的照耀。我的胸部和臉上是熱的,同時我的背部也是熱的——當我躺在山坡上的時候,那面山坡就把它從太陽那兒接受的所有熱力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背上。那時我還年輕,我就躺在山坡上唱歌。像一株油菜花,我在那個山坡上努力地奔放著我渾身的金黃與芬芳。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在一個鄉村師范學校做教師。春天的下午,我們常常到學校對面的山坡上去曬太陽。我們躺在寂靜的大地的一個偏僻的灣子里,看一陣書,讀一陣書,議論一陣書,幾個書生,一方鄉村,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而在后來我三十多歲的一個夏日黃昏,我散步在學校后面的山上,累了的時候,我也在山坡上小睡過一陣,回來我就寫了一首詩——《睡在山坡上》,詩云:
走著走著就走累了
一道野菊花地埂
俏在我面前
一陣酸棗花香
將我擊倒在美麗的山坡上
風吹來一方淡藍的天空
蓋住我的骨頭
蓋住我的面龐
我感到自己的眼睛里 秋水蕩漾
從詩里看,當時我睡在山坡上的時候,好像有著一種深藏的憂傷。
我知道,一個人不能帶著憂傷歸入大地。當一個人最后死去的時候,他一定得超脫于這一切人生的苦難與幸福,他可以對生活不再樂觀,但是他也應該對生活不再悲觀,他應該對生活感到達觀——豁達、明白、開通、覺悟!我知道自己離這一切還很遠。病中的母親昨天告訴我說:她有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人家給她分了一個新房子,她進去一看,卻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土窯洞,而且她聞見了一股土的味道……是的,當一個人不久于世而于死日近的時候,他就會聞到土的味道,他甚至就會覺得土的味道是那么的香!那是大地對一個人的呼喚,每一個人最后都能夠聽到這種呼喚,拒絕它是不可能的,忍受它也是不明智的,最好的態度應該是欣賞它——覺得土的味道是那么的香!到了一定的時候,這種態度就會自己來到,像到了時節就會如約而至的風和雨,自自然然地,它們就來到了我們的生活中。
當然現在,我們還不能理解這一切。
6.我的父親去世在醫院的鋼絲床上。醫院的鋼絲床,應該是世界上最不能讓人安眠的床。對于在痛苦中掙扎的病人來說,那搖晃的彎曲的不能給你力量卻能奪你力量的鋼絲床,幾乎是一方小小的煉獄。我永遠不能忘記父親臨去世的前夜,他心里實在是太痛苦了,他的身子也實在是太痛苦,他就坐到了過道里。因為是半夜,過道里幾乎沒有人,我父親后來竟離開椅子趴到了過道上。后來,他索性睡在了過道上。他就那樣靜靜地趴著睡著,靜靜地體會著身子下的一方堅實,也靜靜地感受著來自那堅實的一種支撐與力量。他對我說:真好!真想就在這個地方死了。
一個人一生最后的一件幸福事,就是死得其所,比如一個農民死在土地上,比如一個戰士死在戰場上,比如一個水手死在大海里,可是我的父親卻死在了醫院的病床上。對于一個半是農民半是工人的父親來說,這不能不是他最后的一件憾事。前年,我們終于在老家里找了一塊向陽的山坡,把父親的骨灰埋葬在了桃花園里、高山之上、村子背后。我想:我的父親應該能夠安息了。愿堅實的大地寬厚地收留他倔強的靈魂吧——他是那樣地向往著大地!
大地確實是我們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歸宿。它是我們生命最后的熱土。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