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軍
父親的病漸漸嚴重起來了。
那個時常在他頭皮下滑動的雞蛋一般大小的疙瘩,停在后腦勺上以后,突然不想再走了,就像一只戴了籠頭的羊,被一根細繩子拴在了一個固定的地方。
然而又不僅僅是這樣,那個疙瘩,它停在父親的腦勺子后面,表面上看一動不動是老實了,可沒過多少日子,就從頂端破開了一個小口子,里面連續(xù)不斷地流出猩紅的膿水來。這使我們一家都大大地吃了一驚。
“得去看一看啦。”母親無奈地說。
在這之前的許多年里,母親不止一次地動員過父親,讓他去醫(yī)院把那個偷偷在他頭皮下游動的小疙瘩割掉。但父親總是伸出手摸一摸那個滑溜溜的小疙瘩說,不疼不癢的,挨那一刀干啥哩!
漸漸地,父親和一家人都認為頭上那個疙瘩,應該算不上啥病。一年一年地,父親的病就這樣被耽擱下來了。
但它開始流膿之后,我們都覺得這事有些不妙了。母親再一次對父親說去看一看的時候,父親沒有表示拒絕。
父親大約也感覺到事情變得不妙起來了。當父親意識到了這一點的時候,突然變得十分悲觀起來。
夜里,父親獨自住到了羊圈門前的看羊房里。這使父親看上去更加孤獨了。
為錢的事,母親在炕上輾轉不安地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母親突然叫住正準備下地去的二哥說:“你去賣掉兩個羊去。”
母親這么說,二哥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母親說著,又轉身在我頭上拂了一把說:“叫老三也跟上你去。”
二哥看了我一眼,表示答應了。
到了羊圈,父親開始從羊群里挑要賣的羊。父親站在羊群中間,摸摸這一個,捏捏那一個,差不多把那大小百十只羊都摸過來了,還是沒有拿定主意到底要賣掉哪兩只。事實上我和二哥都是能夠看得出來的:父親舍不得賣掉他的羊。這一圈羊,哪一只不是父親從小羊羔一直經(jīng)管了這么大的呢!賣羊,對于父親來說已經(jīng)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了。
父親的目光像一片溫水,在羊圈里漫溢著。而那些羊,則鮮花一樣在父親的眼睛里燦爛著。
在賣羊這樣的事情上,母親是可以做主的。但具體賣掉哪一只羊,決定權一直以來就被父親牢牢地控制著。在家里,父親可以不管其他任何事,但這一件他是非做主不可的。就像一位大人物說的那樣:除了主權問題,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談。這同樣也是父親在賣羊這件事情上的理論。
父親默默地對自己說:“到底賣掉哪兩只呢?黃眼圈么?黑耳梢么?哦,還是賣掉大白吧。你太不聽話了,你老是進人家的莊稼地偷吃糧食。還有圈尾,把你也賣掉吧,你咋就老是吃不起來呢。”
父親這樣自言自語般地說著,目光卻一刻不停地在羊身上游走。他的目光在羊身上撫摸了一遍又一遍,一直猶豫不決。
“快呀,再遲收購站就要下班了。”二哥開始催父親了。
但顯然父親沒有把二哥的催促當作一回事。
突然,父親轉過身來問二哥:“現(xiàn)在的羊價是多少嘞?”
“一塊兩毛三。”二哥很有些不高興地回答說。
“一塊兩毛三!這么低,不是說漲了么?原來是多少?”父親十分吃驚地說。
“原來是一塊二,漲了三分。”二哥不耐煩地說。
“才三分!這么好的羊!漲了漲了,才漲了三分。”父親這時候的聲音已經(jīng)小下去了,目光里,也流露出大片大片的惋惜來。
“這么好的羊呵,一個才能換回幾張張紙片子。”父親自言自語小聲嘟噥著,驀地回過頭來對二哥說,“你沒打問一下,醫(yī)院看病不給錢,咱們直接給羊行不行?”
二哥嘴里“嘁——”了一聲,眼睛似乎也翻了一翻,“人家是醫(yī)院,人家要羊干啥!”
二哥這樣說,父親似乎稍稍有一些尷尬。但他還是壓低聲音說:“醫(yī)院要是要羊,那就好了。”
其實醫(yī)院即使看病不要錢,而是要羊,那又能好到哪兒去呢?人家的價格難道會比收購站更高么?關于這一點,父親當時肯定沒有想清楚。但也很有一種可能,父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他或許只是不希望他的羊被殺掉。因為收購站收了羊去是要馬上送到縣屠宰廠殺掉把肉供應給城里人吃的,而醫(yī)院如果要了羊,有可能殺得沒有那么快,還有可能——不殺,把它們養(yǎng)起來。
面對一圈羊,父親始終定不了橛。二哥已經(jīng)忿忿地走出羊圈去了。在賣羊這種事情上,父親永遠都是優(yōu)柔寡斷的。而那一天的父親,比往常更加優(yōu)柔寡斷一些。
太陽在一點一點地升高,二哥在羊圈門外面的空地上來來回回地踱著干部一樣的步子。我也有些著急了,開始跳到羊群里抓。這么多的羊,賣哪一只不是賣呵!既然父親舍不得下手,那么我就下手,抓誰是誰了。
我抓住了一只,父親說不行,這個不行,還小哩。
我又抓住了一只,父親還說,不行,這個口青得很。
我又抓住了一只……
一圈羊差不多全被我的手過了一遍,父親還是拿不定主意。
我已經(jīng)有些氣餒,二哥也已經(jīng)在羊圈門外面叫喊起來了。二哥說:“都這會子了,趕頭把羊吆到收購站都晌午了,到底是賣不賣嘛!”
父親任由二哥在外面叫囂著,他好像一點也沒有聽見似的。他的目光是那種依依不舍的神情,他的目光從羊身上掠過,就像在羊身上灑了一層冒著熱氣的溫水。父親的頭上纏著一圈紗布,然后又戴著一頂藍布單帽。這使父親看上去有了一種古怪的模樣,很有些像電影里剛剛下了火線的戰(zhàn)斗英雄。但只要仔細端詳一下父親的神色,又會馬上發(fā)現(xiàn)——父親這個英雄,怎么說都有些遲暮了。
麻雀已經(jīng)不在羊圈外的那棵大柳樹上無休止地聒噪了,它們已經(jīng)飛到不遠處的麥地里去吃肚子了。因為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把露水曬跑了,它們鉆進麥地里,不用再擔心露水會打濕了它們的翅膀。也許是聽不見麻雀的叫聲了,父親終于下定了決心。父親的顧慮也仿佛和那些麻雀一樣撲棱棱飛到田野上去了。
父親最終選定的是兩只白羯羊。我知道,這是父親準備到了冬天殺了熬湯喝的。
我們牽著羊,準備上路的時候,父親又急急地攆上來囑咐二哥說:“這可是兩只好羯羊,你到了收購站,跟他們說一說,跟那個老楊好好說一說,看價格上能不能比別人的高一些。”老楊就是收購站上那個瘦高個子的收購員。
二哥一扭頭,沒言喘。
我也沒言喘。
父親又說:“聽見了么?”
父親明明知道我們肯定聽見了,但他還是問了一聲。我知道父親需要的僅僅是一個能夠安撫他痛楚選擇的回答。
于是我回頭大聲說:“知——道——了——”
父親大約滿意了,這才停住了準備繼續(xù)攆上來的腳步。
收購站在鄉(xiāng)上,過了鄉(xiāng)政府還要走一陣子才能到。
我們拉著兩只羊趕到收購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該吃午飯的時候了。收購站的老楊老遠里就朝我們招手。一邊用手朝我們比畫一邊扯著嗓子喊:“把羊拉過來,拉過來。拉到棚子下面去。”喊完,老楊就拍拍手然后又將兩只手伸到后面,拍了拍舊黃軍褲的屁股,徑直到他的辦公室里去了。
二哥拉著羊在收購站院子中央停了一會兒,接著又無可奈何地把羊拉到了老楊剛剛指定的那個地方。說是棚子,其實就是栽了幾根沒樣兒的柱子,上面擔了幾根手腕粗的木條,搭了一些樹枝,但大片的陽光依然能夠射進棚子里。除了我們的兩頭羊之外,棚子下面還拴著四五只羊。羊的主人不在羊跟前,他們聚在一旁的樹陰下,灰著臉說話。見我們拉著羊過來,抬頭看了一看,一臉木然。
這時節(jié)收購站的院子里是一個并不熱鬧的地方,來賣牲口的人,很少。
這時候正是牲畜上膘的好時候,這些羊呀豬呀的,架子才剛剛撐起來,肉還沒有完全長到骨架子上去,這時候賣,顯然劃不來。如果不是一時緊著了,絆了腳擋了手,一般人家是不會拉個空殼郎牲口出來賣的。
拴好羊,我和二哥沒精打采地站在棚子下,一時竟然不知道去做什么了。那邊一個漢子喊了一聲,叫我們到樹陰下面去。我看了眼二哥,但二哥沒有看我。然后我們就過去了。
那漢子很有一些面熟,大概是我們鄰村的。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果然,一過去二哥就和他搭上話了,顯然他們是并不陌生的。
那漢子長了一張條石一樣硬邦邦的瘦長臉,明顯短于一寸的胡子,一律都是從嘴唇和下巴上直直戳出來的。又仿佛一支支細箭,均勻地射在了他紫堂堂的嘴唇和下巴上。二哥叫那漢子老李,并遞給他一枝煙。老李事實上并不老,也就是三十出頭的模樣。
二哥說:“也來賣羊呵?”
老李說:“賣呀,不賣咋辦。”
并不老的老李說著話,挪了挪屁股。
二哥在老李為他騰開的一片光地上坐下來,說:“又咋了?”
老李說:“他媽的,和人打了一架。派出所要我賠人家二十塊錢醫(yī)藥費,不然就進號子蹲十五天。”
老李接著又說:“我才打了狗日的兩拳,早知道要掏二十我日他媽再搗他狗日的兩家伙。”
老李又說:“別以為他是村長的小舅子,管上個水就牛逼得不行了,想卡老子的水,老子才不吃那一套哩。”
老李說完了,又看看二哥,說:“你這時節(jié)賣羊……做啥?還一賣就是兩個。”
二哥說:“給老爹看病去哩。”
二哥又說:“都病得不行了。”
老李說:“前天我還在南灘上看見你爹放羊了。咋?說病就病得不行了?”
二哥說:“老病,現(xiàn)在才犯了。病根子幾十年前就埋下了,一直沒管閑,現(xiàn)在……嗨。”
二哥“嗨”了一聲。這一聲聽上去十分復雜。
二哥說:“緊趕慢趕,人家還是下班了。”
另一個老相一些的男人吭地擤了一把鼻涕,然后用手擰了下癩蛤蟆一樣的鼻頭,又在布鞋底上蹭了蹭手,說:“來得早又能咋的,我太陽花子出來不高就來的,還不一樣是個干等著。我覺謀著羊肚子里的屎咋說也該屙盡了,可人家老楊還說不行。要過磅,就除皮。百分之八哩,乖乖,羊吃一月才能長多少?一除就是百分之八,一只羊下來少說也除掉四五塊錢哩。”
老李瞪了一眼收購站老楊的那間辦公室,氣忿忿地說:“別把老子惹急了,惹急了老子照樣敢捶他狗日的。大不了再罰上二十。公家的,哼,沒一個是好東西。”
二哥沒有說什么,仍抽他的煙。
一枝煙抽完了,二哥看了眼蹲在地上已經(jīng)蔫了的我,問:“你餓不?”
二哥這是明知故問,所以我說:“不餓。”
我這么一說,二哥眼睛都奇怪地睜大了。他又不相信似的仰頭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然后他就清楚了——已經(jīng)過了吃飯的時候了。二哥從黃軍褂那個有桃形翻蓋的上口袋里掏出五毛錢,遞給我說:“你去吃碗釀皮子去。”
我接過錢,猶豫了一下說:“你不吃?”
二哥說:“我不餓。”
說完二哥就把頭扭過去不看我了。
從收購站往鄉(xiāng)政府街上走,還有一段路。因為有了那五毛錢,我竟然覺得好遠的一段路事實上很短,根本經(jīng)不起我的兩條長腿撒開走。因為是中午,鄉(xiāng)街上沒有幾個人,但在供銷社的門口,我看到了那個專賣釀皮子的小推車。
當發(fā)現(xiàn)了那輛由架子車改裝成的小推車之后,我的兩條長腿突然之間就沒有多少力氣了。頭上的太陽這時候也顯得格外毒,嘴里,尤其是兩腮那里,也毫沒理由地澀了起來,一時間連舌頭都不得動了。人真是個怪東西,看不見吃頭的時候,再餓也還能忍上一陣子,一旦看見了,就餓得肚子里像貓抓,嘴都合不攏了。
我覺得我很沒有出息,很想自己抽自己兩巴掌,但我已經(jīng)沒有抽自己嘴巴的力氣了。
我走到那個釀皮攤子跟前的時候,差不多就是跌坐在那只被無數(shù)個屁股磨光的小木頭板凳上的。攤主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包了一個頭巾,蒙了口罩。但她即使包了頭巾蒙了口罩,依然給人一種四十歲上下的感覺。據(jù)說這樣是為了干凈,但叫人看上去多少有些不舒服。不就一個賣釀皮子的嘛,至于搞得這么神神道道的嗎?
我說:“來一碗釀皮子。”
女人當當當?shù)卦谛≤嚿喜AЪ茏永锏陌缸由隙缌艘魂嚕缓蠡剡^頭來說:“辣子要不要?”
也許是她覺得我小,需要這樣問一下。
我想也沒有想就說:“多放上些。”
一碗釀皮子我呼嚕呼嚕幾家伙就補飭恕N沂分愜意地抹了把嘴,看了看天空。我覺得天真他奶奶的藍哪。
“再切上一碗?”女人問。
“不切了。”我說。
我心里知道,我手里只有五毛錢,五毛錢只夠吃一碗釀皮子。一碗釀皮子就是五毛錢。其實女人知道我肯定只要一碗,她之所以要說“再切上一碗”,那其實是在跟我客氣。但更重要的一層意思還包含在這句話里面,那就是如果再不切一碗的話就把剛剛那一碗的錢掏了。
這樣的行為總是讓我無端地感到不屑。
于是我就想,我一定要用一個最驕傲的方式把那五毛錢響亮地甩在那張鋪了一層塑料的矮腳小方桌上。
問題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我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但地上實在沒有地洞。我又想把剛剛吃下去的那碗釀皮子原原本本地吐出來。因為我翻遍了全身,也沒有找到二哥給我的那五毛錢。但我實在記不清那五毛錢我是把它捏在手里了還是裝在衣服口袋里了。
我攤開手心看,沒有。又把兩個褲子兜兜都翻了過來,也沒有。我在剛才吃釀皮子坐過的那塊地方也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女人說:“沒錢?”
我說:“我的五毛錢丟了。”
女人用一雙已經(jīng)生出皺紋的大眼睛盯著我說:“丟了?”
我說:“我的五毛錢丟了。”
女人哼了一聲說:“沒錢你還來吃釀皮子!”
女人的意思是說我是來混著吃的。
我說:“我的五毛錢丟了。”
女人說:“丟了?是丟了嗎?”
我拍了拍已經(jīng)翻出來的兩只口袋,又拍了拍手,說:“我的五毛錢真的丟了。”
女人說:“丟了你還來吃我的釀皮子?”
我說:“我來的時候錢還沒有丟哩。”
女人看著我。
我說:“我吃釀皮子的時候把錢丟了。”
女人說:“你是說你的錢丟到我這里了?”
我說:“我的五毛錢真的丟了。”
女人說:“這里就我和你兩個人,再沒有誰。”
我說:“我的五毛錢丟了。”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穿白襯衣的大個子男人,他走過那個釀皮攤子的時候,停了一下,然后笑瞇瞇地說:“喲,三寡婦,又算計上碎娃子啦?”
女人惡狠狠地盯了男人一眼,男人就嘎嘎笑著走過去了。
女人突然轉過臉對我說:“你走吧。”
我說:“我的五毛錢真的丟了。”
女人聲音變得惡狠狠地說:“你走吧!”
女人又說:“我不要你錢行了吧,算我白給你吃了一碗釀皮子行了吧?”
女人說著又推了我一把。
我朝前走了兩步,又說:“我的五毛錢真的丟了。”
女人跺了下腳吼了起來:“快些走!”
我就走了。
我一路走著,眼睛一路都在不停地掃著路面,我想那五毛錢我肯定能夠找到。我想我要是找到了我會馬上還給女人的。并且我要向她證明我的五毛錢確實丟了,而我又把它找回來了。我真的沒有騙她。
但我一直走到收購站,那五毛錢也沒有在我的視野里出現(xiàn)。
到了收購站,二哥和老李他們已經(jīng)躺在樹陰里扯起呼嚕來了。我走過去的時候,二哥側了一下頭,看見是我,又把眼睛閉上了。
二哥說:“吃了?”
我說:“吃了。”
收購站收購員老楊的午覺睡到很晚才起來,他走出屋來的時候,嘴里還打著一連串的哈欠。他頭上戴了一頂草帽,身上穿的是那種干部們經(jīng)常穿的短袖衫。
老楊走到棚子下面看了一下,開始對著墻角撒尿。他撒尿的時候可能讓風吹了,仰頭對著棚頂很響地打了一個噴嚏,然后又打了一個,這才一邊系著腰帶一邊說:“把羊牽過來,上秤。”
坐在樹陰里的幾個人一下子就站了起來。老李最先站了起來,接著二哥也站了起來。
羊被一只一只牽到一盤罩著鐵籠子的磅秤上。老楊擺弄著秤砣,然后在一沓票據(jù)上寫著數(shù)字。
拿到票據(jù)的人,把羊關進另一個圈里,就去財務室領錢去了。
最后才輪到我們。這是很合理的,我們本來就是最后來的嘛。
我們家的兩只白羯羊牽到磅秤上的時候,二哥給老楊遞了一根煙。老楊接過去了,但沒有點,把它插在了左邊的耳朵上。
二哥說:“我們這羊,咋的個?”
老楊看了眼二哥,又看了一眼站在秤盤上的兩只白羯羊,說:“一般。”
二哥臉色變了一下,說:“現(xiàn)在的羊,能這樣就不錯了。”
老楊又說:“湊合吧也就。”
二哥給老楊僵僵地笑了一下,說:“那價格上,能不能高上個幾分?”
老楊說:“不能,現(xiàn)在的羊,都只能是三等羊。三等羊,就一個價。”
二哥說:“要不是老爹病了,這羊現(xiàn)在誰舍得賣。到了秋天,哪個不是一等?”
老楊覺得有人在跟他頂嘴了,很不高興地拉下臉來,合上票夾子說:“賣不賣吧你說。”
二哥說:“價格……”
老楊的聲音硬扎扎的了,他說:“就這,賣不賣吧。”
二哥再不好說了。
回家的路上,二哥一直悶悶不樂。他明明知道老楊不可能給自家的羊加一點兒價,但他還是悶悶不樂。在這件事情上,他仿佛比父親更加惋惜。
我見二哥一臉都是不高興,就沒敢把丟了五毛錢的事情告訴他。
快到鄉(xiāng)政府的時候,二哥突然說:“你為啥不上學了?”
我說:“我不想上了。”
二哥突然站住,用眼睛剜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你必須上學。”
我說:“可是我已經(jīng)不上了。”
二哥說:“我去找劉校長。”
我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掛到西邊的天空上去了,已經(jīng)是將要落下去的模樣了。我們順著疏勒河,一路向西,往家里趕。
一路走著,二哥一路說:“你看那些鄉(xiāng)上當干部的,一個一個多牛逼?下到村里去,這個款那個費的,誰敢不繳?他們想整我們農民,有的是辦法。就說這個收購站的老楊吧,不就一個收牲口的嘛,也他媽的這么牛逼。收羊還看人哩,想折百分之幾就百分之幾。他不知道那是農民的血汗呀?其實他心里啥都知道,但他就是一點都不心疼。”
二哥又說:“所以你要上學,我們農民自己走不出地埂子,就永遠沒有給我們說話的人。他媽的你將來萬一熬成個書記鄉(xiāng)長了,把這些家伙都給我好好整一整。叫他們跟農民說話的時候,和氣一些,放尊重些,農民也是人。”
一路上,二哥的心情看上去都不好。我知道他的肚子一定很餓,因為他只是早上出門的時候吃了一個饃。到現(xiàn)在,那個被他吃下去的饃肯定什么都沒有了。
第二天,父親就在三姐的陪伴下到酒泉看病去了。
父親的病并沒有看出什么結果。我們都知道,父親的病,看得已經(jīng)太晚了。
看病回來以后,父親默默地囑咐母親請匠人準備為他打壽材。父親像村莊里任何一個已經(jīng)預料到自己大限快到的老人一樣,已經(jīng)開始準備自己的后事了。
我在輟學了一年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學校。據(jù)說二哥真的去找過鄉(xiāng)中學的劉校長,在他不同意我重新入學的時候,二哥還給他跪過。但這件事,二哥一直沒有說起過。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我真的到鄉(xiāng)政府上班了。不過最終也沒熬成個書記或者鄉(xiāng)長啥的,而是踏踏實實當了十來年文化專干。這期間,我的文章開始不斷地出現(xiàn)在一些報紙和刊物上。二哥和家里其他人知道了,心里都很高興。
有一年春節(jié),我回村里過年,在酒桌上,二哥說:“只要敢為農民說話,當不當官,球,我看沒啥。”
補記:
我到鄉(xiāng)政府上班不久,在鄉(xiāng)街上又吃過一次釀皮子。那時候釀皮子已經(jīng)漲到一碗一塊錢了。那個被人叫做三寡婦的女人,看上去還是四十歲上下的樣子。但她已經(jīng)常常不圍頭巾了,口罩嘛,有時候還要戴一戴。
吃完走的時候,我在碗底下壓了十塊錢。
沒走出多遠,女人就追來了。老遠就喊:“喂,找你錢。”
我站住,等她走近了,才說:“不找了,我以前吃過你一碗釀皮子……當時我的五毛錢丟了。”
女人站在那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說著她就把找開的零錢塞了過來,我躲開了,沒有接。
我扭頭走了。
女人在后面一迭連聲地說:“你看這個小伙子,你看這個伙子,你看這個小伙子。”
十多年后,我離開鄉(xiāng)政府的時候,三寡婦已經(jīng)不賣釀皮子了。她已經(jīng)靠賣釀皮子,把三個娃娃全都拉扯大了。聽說她的胳膊,因為長年挖冷水,得上了嚴重的風濕,已經(jīng)涮不成釀皮子了。再說了,她不是已經(jīng)老了嘛,還涮什么釀皮子!
今年清明,回家為父母上墳的時候,我又在熟悉的鄉(xiāng)街上逗留了一陣子。在一排小商店門口,我又看見了那輛熟悉的小推車。而且,我同時看見了一個面色蒼老的女人。
不用問,那就是進入暮年的三寡婦。
可是,她為什么又賣起釀皮子來了呢?
責任編輯 存 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