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 順
事情已經過去三四年了,卻總還是縈繞心際,隱隱作痛,隱隱欣慰。
那時大兒子不到十歲。一天下班,一進家門,見他在看電視,我就暴風驟雨般地質問起來:“作業做完了嗎?鋼琴彈完了?英文書讀夠半小時了沒有?……中文作業呢?”
做經理的我,平日里在單位和上司下屬講話都不得不透著策略。可對兒子,用老公的話說就是:整天在外面夾著尾巴做人,在家里一定得我行我素。兒子算是個聽話的好兒子,除了中文作業沒做以外,其余一應完成。這當然也在我的預料之中,否則,我不會把中文放在最后問。
“為什么我要學那愚蠢的中文?誰需要中文?”兒子像以往那樣,開始了怨恨的反駁,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做其實不僅徒勞無益,反而會增加我的不快。那時候,我在兒子的面前從來不知有個“軟”字。每當他嘀嘀咕咕、牢騷滿腹,我就變本加厲、劈頭蓋臉:“你為什么不學中文,你是中國人,知道嗎?你爸爸是中國人,你媽媽是中國人,你也是中國人!在美國生的怎么啦?哪天我們回國了,你還不得跟著回去,還不得說中文,讀中文,寫中文!”
邊嚷著,我邊走到電視機旁,“啪”地關掉電視。本來生龍活虎、嘰嘰喳喳的客廳,頓時死寂。終于,兒子極不情愿,沒好氣地從深深的沙發里提起身來。
米下了鍋,兒子仍游魂似地滿屋子轉悠。知道他又找不到中文書了,我鼻息都跟著快起來,警犬般環視一下,頃刻間,《語文》課本第八冊,就摔在他面前。我懶得看兒子拾起課本時的掃興樣兒,就轉身去廚房,只是兩耳豎得高高,密切注視身后的一舉一動。
“我恨是你的兒子。我恨!”聲音雖然很低,我卻聽得真切,包括那聲音里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苦楚。我的腳步僵住了,轉過身,怒視著他。他顯然注意到我的行動,做視若無睹狀,不經意地打開課本。
“你剛剛說什么?”我壓低聲音,盡量保持平靜。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透出那種達到某種惡劣目的后的快意,卻又不露聲色地搖頭說了句沒什么。說完,他開始讀起了課文。
我仍僵在原地,傻了一樣。面對眼前這個我一直引以為傲的大兒子,突然之間,一切過往的美妙都被清空。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母親——兒子想要的,我都給了他。他不曾想要過的,我也為他準備得一應俱全。他喜歡滑雪,我連滾帶爬地陪著;他喜歡打棒球,我甘愿做車夫做義工做啦啦隊員;他愛去書店,我高興得屁顛顛地跟在后面……可他竟然說,恨做我的兒子?
就為了兒子的那句話,我迷茫了好一陣,迷茫得見到兒子,像見到陌生人,好像他真的就不再是我兒子一般。直到有一天,我送他到好友海家里玩,海的媽媽對我說了句更讓我吃驚的話:“海說他希望你是他的媽媽!”
海媽的這句話,負負得正一樣,把我前陣子的迷茫和失落一下子矯正了過來。我甚至有一種喜悅,竟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小孩一樣對她說:“要不咱們換換試試?”
我把這個換媽的協議告訴兒子時,是在晚飯時間。他看了看我,沒有一點的激動,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么。這倒讓我狐疑起來:難道他那句只是氣話,并非真意?這么想著,我故意做出狐疑狀,問:“你不是說過不喜歡做我的兒子嗎?”我實在不敢用那個“恨”字。應該說,這次他有些激動。不,是很激動。因為他眼睛忽然一亮,之后一如長明燈。假如不是我在面前,他可能會對全世界引吭高歌:“太好了,現在我不用彈鋼琴,不用練武術,更不用做中文作業啦!”
翌日,他起得很早。見我從樓上下來,他欣欣然地告訴我,帶到海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我一陣暈眩,閉上眼睛。我故意平靜地冷冷道:“那些東西是我給我兒子買的,你現在不做我兒子了,就不是你的了。”他的眼睛睜得奇大,甚至有些變形,雖然閃亮,卻蒙上一層透明的霧。
“什么?”他沒有說下去,汽車拐彎一樣道:“那海媽媽給我多少零花錢?”我搖頭,說去問你新媽吧。正要出門,一個電話解救了兒子,也解救了我。電話是加拿大他叔叔打來的,邀請兩個兒子冬假再去滑雪。他叔叔因為沒孩子,視我的兒子如寶貝。每年寒暑假都邀請他們去避暑或滑雪。兒子和叔叔說了話,聽說又要去加拿大,高興得忘記了剛才的傷心事。可剛一放下電話,他的傷心事就被我勾出來。我對他說,既然你不再是我的兒子,就不能去加拿大了,只能是我的新兒子去了。
“那,那能不能冬假之后再換?”他支吾著,長明燈黯淡了下來。我當時的悲哀鋪天蓋地。沒想到,多年來日日的辛苦竟抵不過他叔叔數日的招待。可我還是同意了他的提議。
圣誕假期過去了,新學期開始了。換媽媽之事,我和兒子都三緘其口。他不提,我更樂得高興。反正他似乎越來越聽話,一兩個月下來,我不檢查他的作業,他也能照樣拿出全A的成績來。鋼琴考試年年進階,畫畫每年參展;棒球隊里,儼然一個小教練。兒子如此,為母何求?只有學中文,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那日,看央視版的《射雕英雄傳》。大兒子突然問我:“聽叔叔說,小說比電視劇更好看,因為電視劇把很多情節都改了。”我點頭,還講了幾個細節為佐證。見他心儀,我問:“你想不想看金庸大俠的書?媽媽有全套。”他猶豫。我又道:“你現在的水平,故事都能看懂。看完了全套,我還會付你讀書費。”一聽這話,他便和我討價還價起來。他上了鉤,我樂了。
金庸的書一本本讀完了。期間我和兒子偶有口角,但他沒再說過那句讓我寒心的話。雖然每每想起那句話,那個字,我還是像老毛病又犯了一樣,心口隱隱作痛。
晚上,兒子打完棒球比賽回家的路上,我邊開車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和海要換媽的事情,到底什么時間換?”兒子因為贏了比賽,還沉浸在興奮的回味之中。突然聽我這么一問,愣了半天。我不看他,繼續開車。他想開口,卻又頓了一下,才說道:“你知道嗎,今天我們贏了海他們隊。”我點頭。這是他們隊第一次贏了海的隊,他當然高興。
我想,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大概沒聽見,或者聽見了,問題卻沒在他的小腦袋瓜里注冊。自從他說了那句傷透我心的話后,我開始對兒子另眼看待了。我告訴自己:不僅要在血緣上讓他承認是我的兒子,也要在心理上行為上把我當成他可以傾訴可以信賴的朋友,而不是反抗的對象。
晚飯兒子吃的很多。我洗碗時,他走過來,要替我倒垃圾。我調侃他道:“呵,今天這么勤快!是因為贏了海?”“不,是因為你對我好呀!”他脫口而出,好像這話在他口中已經憋了很久似的。
“是嗎?”我沖他笑,又問:“怎么好呢?”
“你做的飯好吃!”
“哦……我以為你更喜歡漢堡包呢?你不是說海家里常常出去吃漢堡嗎?”
“你是個好媽媽!”他不答,卻又道。
“你還讓我讀金庸。”
“這有什么?媽媽也喜歡金庸,所以才讓你讀。”
“可上次那個叔叔來說,小的時候,他媽媽不讓他讀金庸,他只得爬到房頂上去讀,怕他媽媽抓住他,把他的書撕了。”他十分認真地說。
我抿嘴笑。原來那天和一個朋友聊天的話,兒子都聽見了,還和我做了一番比較呢。
“唉,你不是不喜歡學中文的嗎?”
兒子靦腆一笑,說“其實也不是,自從讀了金庸,我開始喜歡中文了。”
“不會是因為有讀書費吧?”我故意道。
“不是,不是。”他嚴肅地搖頭。“你現在不給我錢,我還是會讀下去的。金庸這樣寫歷史,比那些教科書更有意思。”
“可是我以為你不喜歡做我的兒子呢。”我一下子忍不住,竟脫口而出。話一出口,我一萬個后悔。兒子現出一絲尷尬來,道:“其實你是一個很好的媽媽。我覺得我很幸運,因為我的媽媽是你。”
天哪!我沒有聽錯吧?那一刻,我有些不能自已。盡管我自認是個稱職的好媽,卻從未奢望兒子這樣的評語。那一刻,我全身沸騰,竟熱淚盈眶。還沒等我的眼淚有機會涌出,又聽兒子道:“不過,你可以更好。”我的淚腺立刻又枯竭了。我皺起眉頭,剛要發問,只聽兒子道:“比如說,我不喜歡彈鋼琴,你卻非得逼著我彈。”我剛要辯解,兒子又說:“我知道你的理由,美術培養觀察,音樂養育情操。既然我那么喜歡繪畫,你那么喜歡鋼琴,就算我們扯平了吧。”
“好吧,明天我就把電視搬到我臥室里去。”言下之意:你以后別想再看電視。“那好,我正好可以用你的電腦啦。”兒子做十分高興狀。
我目瞪口呆。這小家伙怎么變得如此詭辯和世故呀?他知道我喜歡在電腦上寫作,只要占著我的電腦,我就得把電視讓給他。
“這樣吧,從這個周末起,你和海換媽。”我故意惡狠狠地說。
兒子作出一幅可憐相來,像電視里的小老鼠Jerry一樣,雙手相握舉到胸前,無限可憐萬般無奈地哀求道:“哦……我親愛的媽媽,我最親愛的媽媽呀,你怎么可以對你的兒子這樣殘忍?”還沒有等我再說話,他轉身跑了。我沒有去追他,我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了——無論是血緣上,還是心理上,他都接受了我這個媽,我這個朋友。
在和兒子的戰爭中,我發現自己常常扮演那個笨貓Tom的角色,而兒子往往是精靈可愛的小老鼠Jerry。不過,說句心理話,我愿意!真的很愿意,很愿意!
(責編未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