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站在擁擠的人群中,正在賞花。他始終認為無論是做哪一行生意,最重要的是要做最好的,而到了最高最好的境界,其本質都是相通的,都是一種藝術,連他的職業也包括在內。所以,他對一年一度的名花鑒賞會很感興趣,邊看邊暗自點頭贊許。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慢慢轉過頭,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中等個子,身形魁梧,動作敏捷,一看就知決非簡單之人。年輕人恭恭敬敬,輕聲說:“借一步說話,我家主人有請。”
他皺眉道:“我看花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
年輕人臉一沉,就要發作,卻又念頭一轉,大聲道:“我在這里等你。”
過了半晌,他不經意地回身一瞥,發現年輕人還跟在自己身邊,不由怒火上沖,一字一頓道:“我很討厭別人跟蹤,得罪了我,對你不會有好處的!”
剛欣賞完花展,他又看見了年輕人,心情大壞,忽地握緊雙拳,沖了過去,可那年輕人神色居然不驚不慌。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搖頭苦笑道:“看來你是非要我去不可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好,我倒真想見見你家主人。”
“閣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北五省第一高手蘇一飛?久仰久仰。”
說話之人年約五旬,頭發又黑又亮,整整齊齊地向后梳去,面色紅潤有光,兩眼炯炯有神,正朝他看來。帶他來的年輕人垂手站在說話人左邊,右邊也是三個剽悍的黑衣年輕人。
“金會長,我是蘇一飛。江湖人物直爽,有事請直言,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告辭先走了。”他語鋒犀利。
金會長干笑一聲:“爽快,快人快語,我就喜歡你這性格。實不相瞞,在下確有緊要的急事需勞蘇先生。”
蘇一飛斜瞄了一下金會長,道:“居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得罪金子雄金會長?抱歉,金會長,在下已經收手,早已不干殺人越貨之事。”
“蘇先生,請不要誤會。老朽雖然消息不大靈通,卻也聽說你人仍在江湖,只不過以前干的是殺手,現在是保鏢。”蘇一飛微微點頭不語。
金會長擺了擺手,周圍的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年輕人在身邊。然后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本地的督軍大人與商會會長金子雄的關系還不錯,可前幾日,為了一點小事,督軍竟想收拾他。金會長見勢不妙,急去省政府找人打通關節尋找靠山,得到回話是馬上派巡回檢察官來處理此事,在此之前讓金會長稍安勿躁。而從今天算起,那檢查官要在三天后才能按時到達。
蘇一飛笑道:“恭喜金會長,能扳倒督軍大人,當是奇功一件。”
“有省政府撐腰,扳倒督軍自不成問題。可問題是這三天內,誰能充分保證我的安全?”金會長愁眉苦臉。
“噢?金會長,我倒聽說本地督軍大人知書達禮,不像一般的粗魯武夫,恐怕他不會動粗吧。”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金會長。
金會長笑一聲,道:“懾于眾人輿論和日后前途,更為了避免授人以柄,他肯定不會派兵來拘捕我、殺我。但根據可靠內線,”他頓了一頓,清了清喉嚨,“督軍大人花重金雇傭了一個殺手來暗殺我。”
“哦?”他聽得津津有味,道:“很有意思的官場內幕,可是我搞不清楚這和我有什么干系呢?”
金會長不理,繼續道:“這個殺手很神秘,具體來路和身分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有個江湖外號是江北第一殺手。督軍對他極具信心,聲稱有此一人強于三軍。”
“江北第一殺手?”他有些吃驚地看著金會長。
“難道你也沒聽說此人?”
他搖頭道:“此人神出鬼沒,來路神秘,出道不過數月,已聲名鵲起,是近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手。只是他心狠手辣,江湖人物均對他敬而遠之,所以,我知道的也僅限于此。”
金會長鑒貌辨色,問道:“蘇壯士欲言又止,是否有何難言之隱?”
“不,我只是想知道他和我之間誰更厲害一些。”蘇一飛正色道。
“那你答應了?”金會長喜不自禁,眼瞇成了一條縫,“這也正是我今天請你來的原因。”
蘇一飛面色又頓時轉為懶洋洋的:“但我并未答應你什么。”
金會長會心地微笑道:“拿上來。”有人捧上一盤銀元。
“區區兩千大洋,一點小意思,三日后另有重謝。”
蘇一飛眼神亮了,長身而起,朗聲道:“明天一早我過來,今晚你好自為之。”說罷兜起銀元,頭也不回,大笑而去。
年輕人欲言又止。
金會長摸著刮得發青的下頦,呵呵笑道:“你問我為何偏偏去找他。理由很充足,一是他實力絕對厲害可靠,你沒踏入江湖的時候,他已經身經百戰;二是他本來就是殺手出身,對殺手的思路、刺殺手段更熟悉更有經驗——從舊陣營中出來的反戈一擊往往更具有威力。你是懷疑他會爽約?江湖人一諾千金,是不會輕易更改的。而且他收了我的錢,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哈哈哈……”
二
第二天凌晨。
蘇一飛剛踏進金會長的院子里,就嗅到空氣中飄游的一絲血腥味。
院子中間放著一具尸體,蘇一飛走近細看,竟是昨天見過的年輕人。他身上共有兩處傷口,一在胸口,一在喉嚨,鮮血染紅了衣服。臉上的肌肉強烈地扭曲,充滿了憤怒、驚詫和恐懼等難以表達的復雜神情。
金會長臉色發青,呆呆地望著年輕人的尸體,過了半晌,輕聲問道:“你怎樣看這件事?”
蘇一飛沉吟了一下:“從尸體上的傷口來看,當時的情況應該是,兇手先用鋒利的尖銳物突然襲擊在他的胸口,因他反應速度極快,所以未受重傷,此后兩人展開激烈肉博戰,也許是流血過多,他終于體力不支。”
蘇一飛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可以想像兇手刀快、身手更快,在年輕人來不及叫喊之前,就無聲無息地割斷了他的喉嚨。
“這絕對是個高明的殺手。年輕人的武功很高,能殺他的高手雖有,卻不多,但他們都沒有殺他的充足理由。所以我斷定兇手就是江北第一殺手。”
金會長自言自語道:“他來得這么快?他的目標是我,那殺了我的手下后,為何又放過我?”
“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在年輕人的拼死反擊下,也受了傷,不敢冒險而進,還可能是他自忖有足夠的實力對付你,玩貓捉老鼠的把戲。另外也不排除他可能已經知道我插手此事,特意向我挑戰。”
“我不管這個混蛋第一殺手怎樣想,我只知道連我也險些成了他的刀下之鬼,你收了我的錢,就必須得保護好我的安全的。”金會長眉頭緊皺,大聲叫嚷。
蘇一飛不容置疑地道:“金會長,現在不是發牢騷的時候,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里,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你的手下一個也不用帶。”
“為什么?”金會長疑惑地看著他。
蘇一飛鄙夷地一笑,道:“督軍大人的勢力誰不曉得?你以為你的這些手下個個忠心不二,沒有怕死的和見風使舵出賣你的?黑道有黑道的規則,我既然答應了你,就絕對保證你的安全,徜非如此我憑什么在北五省站穩腳跟?這不是我的第一筆買賣,也不會是最后一筆買賣,你若是信不過我的話,我馬上走人。”
金會長臉色一變,忙笑道:“蘇先生莫急,鄙人從來沒這么想過,咱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三
孤零零的一間屋子,普通、簡陋,以致于金會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先生,這不是我們要呆的地方吧?”
“恰恰相反,我們就在這里住上三天。”
金會長臉色沉下來:“你在拿我的性命開玩笑!”
“房里雖然簡陋,可絕不簡單。玻璃可以防彈,四周墻壁均用鋼筋混凝土灌制而成,就是說,別人從屋外根本無法對屋里的人構成威脅。我們只須防備方圓數十米外的敵人即可,而這數十米的路程中,我又布置好重重機關和陷阱。”蘇一飛坐在椅子上,愜意地舒展著手腳,“屋子里儲有糧食、淡水,足夠兩人維持半個月。我曾在一年內兩次用過這個屋子來保護別人,結果每次都安然無恙。你要知道干我們這個行當的,一次也不能失手,否則名聲敗壞,就沒人上門做生意的。”
金會長板著臉四處走了幾圈,敲打了幾下窗玻璃,向外看了看,才點了點頭,坐下來。
天色緩緩暗了下來,兩人泥塑般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終于熬過了一天。”金會長長出口氣。
蘇一飛伸伸懶腰:“還有兩天要熬。金會長昨晚休息得好嗎?”
“悶也悶死人了,在這么小的空間里,也不能四下遛遛。”金會長摸摸零亂的頭發。
蘇一飛笑了笑道:“當然,在這兒不能盡情喝酒,不能找舞女跳舞,不能賭錢,不能享受人生樂趣,只怕憋壞了金大會長。”
金會長露出渴望的眼光:“事成之后,我請你縱情狂歡幾天幾夜,”隨即話鋒一轉,“但不知你可有十成的把握?”
“我雖是這個行業的佼佼者,卻不敢夸口,打包票。說不定會有其他高手成功地闖進來,那時我們只好等死了。”
“你挺會開玩笑的。”金會長臉色有點蒼白,聲音有些顫抖。
蘇一飛嘿地一聲,轉頭看著窗外。許久說道:“既然有本事闖關進得屋來,就可以肯定他的智慧在我之上,那他殺人的本領絕不會在我之下,這你應該會明白的。”說著,瞥了他一眼,譏笑道:“你害怕了?”
金會長干笑道:“有你保護,我怕什么?”
驀地,蘇一飛手指著遠處,驚叫道:“有人!”一個黑點慢慢地變大,在近百米處停了下來,東張西望,謹慎地打量周圍的情形。
“看他的身手,平庸得很,決不會是高手。”金會長裝做很內行很輕松的樣子說。
“不見得,心細是高手必備的條件。”他冷靜地觀察著來人的一舉一動,“而且他連過我的兩個陷阱,居然不費絲毫力氣,難得。”
金會長紅紅的鼻尖微微沁出汗珠,輕聲自語:“那怎么辦?”
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能看清這人身形削瘦,穿一土黃色衣服,躬著腰,此起彼伏,身手敏捷靈活。蘇一飛緊盯這人慢慢地接近房子。
金會長急得直搓手,額頭冒汗,掏出槍來,反復地對外瞄準。
蘇一飛嗖地奪過了槍,銳利地掃了他一眼:“你以為你的槍法百步穿楊,百發百中?險些壞了大事。”
他忽然詭秘地笑了:“你有沒有興趣知道在北五省的黑道上,為什么我排在第一位?論槍法,有神手張;論武功,有神打無敵手和旋風腿;論心狠手辣,有魔手宋;論資格,有江湖老前輩。但我有一樣,他們都不如。”
金會長眼斜向屋外,心神不定,勉強賠笑:“愿聞其詳。”
他陡然拉開窗戶,乒地開了一槍。
殺手迅速地打個滾,躲了過去。
金會長驚恐地叫了一聲:“沒打……中……他……”
話音未落,陣陣慘叫清晰傳入耳邊。他疑惑地看看遠處,又看看蘇一飛。
蘇一飛把槍扔在他手中,悠然道:“這人生性謹慎多疑,這是他的優點,但也是致他于死的弱點。他剛才身旁有片凹地,我早已經布好了鋼針,針上有毒。算準了他聽見槍聲一定會往那里撲倒——正中我的圈套。”
果然不久,慘叫聲漸漸變無。
金會長又驚又喜,臉色轉為紅潤,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連聲道:“果然是高手,不虧為北五省第一高手,真正令人佩服。剛才幸虧有你在場,否則真不知后果如何,險些嚇出我一身冷汗。”
“剛才來的這個殺手雖然身手不錯,卻也只是二流角色,不在我的眼中,我只擔心……”
“你是說——”
“對,就是他。江北第一殺手。”
他頓了頓,續道:“其實我倒很想會一會他。雖然同是武林中人,卻也從未打過交道,此人太讓人捉摸不透。”
金會長胸有成竹道:“我看你不必擔心。其一,你知道你的對手是他,而他卻不知對手是你;其二,他也未必如傳說中的那樣厲害;其三,我們不怕死,大不了一拼,而他不會拿性命來拼。”
“你真的不怕死?哈……哈……”他正色道,“恰恰相反。第一,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作為一名出色的殺手,每一次行動之前,一定要充分了解對方的詳細情況,所以他應該知道他的對手是我,也說不定現在正在外面觀察我們的動靜。我們在明處,他在暗處,形勢優劣不說自明。”
金會長吞了口唾沫,緊張地向外看了看。
“第二,據我的經驗來看,傳聞或有過之,但決非空穴來風。也就是說,他的本領很可能非常厲害,而我們對他的了解基本是零。”
“第三,他怕死,我也怕死,你呢,如果不怕死也不用來找我了,是不是?所以我們根本毫無優勢可言。”
金會長聲音嘶啞,神情更為緊張:“你的意思是在這兒坐著等死?”
“除非是……”
“是什么?”他抓住救命稻草似地追問。
“奇跡。”蘇一飛的神情捉摸不定,在漸黑的暮色中顯得越來越模糊。
四
金會長兩眼闔上,卻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不知何時,忽地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猛然睜眼拔槍,細看竟是蘇一飛,才把怦怦跳的心壓下去。
蘇一飛認真地看了看他,道:“睡得可好?”
他揉了揉紅腫的雙眼,恨恨道:“真被他折騰慘了,連個覺都睡不安穩。”
“今天是第二天,還有一天一夜,我簡直要被逼瘋了。”金會長臉色臘黃,頭發亂七八糟,眼睛無神,“這個該死的殺手!”
蘇一飛欣賞地看著他,搖搖頭道:“你知道天底下最古老的兩種職業是什么?一是妓女,二是殺手。他們都是不應該被責罵的,被責罵的應該是嫖客和幕后指使人,所以你罵的應該是督軍才對。”
金會長揉揉發澀的眼,苦笑了一聲:“原來你挺幽默的。”心中卻憤憤然,他媽的,一個臭保鏢,拿了我的錢,還在我面前裝什么假正經。
“想想明天的好日子吧,打起精神來,該你值班,我要休息了。”他說完就倒地而臥,一會兒鼾聲大作。
金會長也想躺下,可兩眼盡管睜不開,也不敢離開窗戶周圍,只好獨自一人枯坐,心中無數遍地罵著該死的殺手,想著扳倒督軍的喜悅情景。
直到晚上,蘇一飛才醒過來,得知依然沒有發現殺手,眉頭緊皺道:“難道在今天夜里動手?他真能沉得住氣。”看了看頹唐的金會長,沉聲道,“越到最后越不能放松警惕,因為這時人的體力和精神經歷長時間的緊張,都是最疲憊、最容易放松的時候。”
金會長臉色發黃,沙啞著嗓子道:“你看他還會來嗎?”
蘇一飛哼了一聲,道:“最高明的殺手就是這樣才能屢屢成功。我當初為了追殺一個狡猾的對手,連續盯梢七天七夜才趁其稍微的疏忽一舉擊斃他。”說完,點燃了一支蠟燭,繼續道,“我白天的養精蓄銳就是為了晚上徹夜不眠,好有精力對付他。”
兩人無語,默默地看著燭光微微而動。
蘇一飛忽然笑了,緩緩道:“等待這個殺手的時間很長,不容易打發,我來講個殺手的故事你聽聽吧。”
金會長精神有點振作,咧嘴笑道:“好,好。”
蘇一飛沉默片刻,道:“從前有一個殺手,他的父親被人殘酷殺死了,他千方百計尋找機會想殺仇人為自己的父親報仇。機會雖然有,可他不想輕而易舉殺死他,這樣太便宜那個仇人了,于是他利用一個適當的時機,讓仇人找他當保鏢,趁此機會,他盡最大所能,先從精神上來折磨摧殘仇人。”
金會長不安地動了動身子,勉強笑了笑。
蘇一飛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他為報仇而設計的圈套成功了,最終,在黎明到來前,仇人受盡百般的折磨之后,他殺死了他,為父親報了仇。”
他看著惶恐的金會長惡毒地笑了:“你想不想知道這殺手是誰?有人叫他是北五省第一高手,也有人稱他是江北第一殺手,也就是說殺你的人和保護你的人實際上是一個人,那就是我。”
蘇一飛用槍對準了金會長,慢慢站起身。
“你手下的年輕人也是我殺的,沒料到吧?”
“你為何不直接了當地殺了我?”金會長兩眼無神,幾乎坐不穩。
“我在父親的墳前發過誓要一點一點折磨你,讓你生活在恐懼中,飽受煎熬、受盡折磨而死。”
“可你……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江湖人物怎能言而無信?”金會長絕望地癱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喊叫。
“殺手、妓女和商人一樣,都是只顧利益,不顧其他,何況江湖法則是人定的,可人是活的,你認為我會是那種愚昧得作繭自縛的人嗎?”
說完,他微笑著舉起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