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老家大山里的野芍藥總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她躲開了世人搜尋凝視的目光,遠遠地開在深山里,別的不說,單單那自由自然的精神氣質就遠非庭院里的花兒可比了。花開時節,正值初夏,山嶺上滿眼都是單調的綠,驀然有幾朵紅紅的野芍藥跳進你的眼簾,仿佛是思念已久的人兒約好了在等你似的,讓你欣喜不已。那些年,常常在山上刨藥、掏鳥、采蘑菇,這情境偶遇一次,已然難忘。然而,野芍藥與我還另有一段特殊的因緣。二十多年,一想到她,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也一起從遙遠的童年飄了出來。
那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的那一年,我上小學四年級。正是玉米撥節成長的時節,校長率領我們班到生產隊給的幾塊很遠的山坡地里去鋤草。快到中午了,看看日頭已毒毒地曬了下來,校長就叫大家休息一下準備回家。沒了拘束,同學們便各行其是了。有的爬到樹上摘山杏吃,一個個叫杏兒酸得齜牙咧嘴;有的跳到小溪里打起了水仗,弄得渾身是水;還有的追著幾只剛出窩的小山雀四處亂飛,急得大山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時間,歌聲、笑聲、喧鬧聲飄灑在山谷林間。校長歷來是不喜歡看到這自由散漫的狀態的,一陣大聲的呵斥便把所有的人都給聚攏到樹陰下了。
大家剛剛坐下,氣還沒有喘勻,不知哪個眼尖的女同學驚喜地叫了一聲,“快看,半山腰有芍藥花!”大家順著她那驚異的目光向山上看去,果然看到半山腰翠綠的灌木叢中,隱隱地開著幾朵紅紅的野芍藥。在女同學的訴求和慫恿下,我一時忘了校長剛才的訓斥,跳起來,第一個朝山上沖去。別的男同學也不約而同地像一群兔子一樣跟著我往坡上躥。女同學則站起來,雀躍歡呼。我模模糊糊看到校長從田里急急地鉆出來想阻止我們,也隱隱約約地聽到從身后傳來他的怒吼聲。但我早已將這些與耳邊呼呼吹過的風聲混在一起了。我用盡力氣向山坡上奔跑,仿佛有一種壓抑許久的力量迸發出來,眼前的灌木、野草和荊棘絲毫也未能減低我的速度。結果,我第一個跑到那紅紅的野芍藥跟前,小心翼翼地將花兒連著枝葉一起采了下來。我數了數竟有五六朵,撥了一棵柔韌的野草一扎,然后將她高高地舉過頭頂,和男同學一起興高采烈地從山坡上跑了下來。女同學們像迎接得勝歸來的英雄一樣向山坡上迎了過來。我一下子被大家圍在中間,簇擁著,贊賞著,爭搶著,完全沉浸到一種幸福成功的氣氛之中了。那可能是有生以來,我的個性和精神最遼遠最自由地伸張的一次。還沒等我想好怎樣在十幾個女同學間分配這幾朵花,校長已氣勢洶洶地迎面沖來,同學們則像一群聚攏一起的小麻雀受到驚嚇一樣,呼拉一下散開了。校長那只差一點碰著我的鼻子尖的手一把就將那束花奪了過去。我像一棵剛剛還水靈靈地長在田里的野草被一鋤頭砍下來一樣,頓時蔫了。然而,校長并未就此罷休。他將那束紅紅的野芍藥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一腳踏在紅紅的花朵上,用力地來回搓輾,嘴里還沖我不停地吼著什么。透過含在眼里的淚珠,我分明看見野芍藥那紅色的汁液在流濺;我分明看見女同學們那一張張驚恐失望的面孔;我分明看見幾個男同學那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分明感到我心目中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美好的東西一下子被永遠地毀掉了。我被這一切激怒了。這憤怒所激發出來的勇氣和力量使我不顧一切地向校長沖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一下子被推倒,滾到小溪里去了。
接著,我便以“打校長”的罪名被學校開除了。
后來,偶然從一本書上看到,在中國古代,芍藥叫“將離”“可離”“離草”,是親朋好友離別時相贈的花。又說百花之中,芍藥的高貴美麗僅居牡丹之后,叫“花相”。沒想到,當年我是自己舉著這離別之花,興高采烈地走下山坡把自己送離那座山村小學的。然而,二十多年來,惆悵和悲憤早已淡忘,倒是多了些感激和慶幸。我覺得,山間那束紅紅的野芍藥是那難忘的歲月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因為從那以后,自由和力量的花朵便永遠地開在我生命的荒野之中了。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