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檔案】
昌耀(1936~2000),原名王昌耀,祖籍湖南省桃源縣,1936年生于常德。從小受革命熏陶,立志報國。1950年4月,昌耀瞞著父母報名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一名文藝兵。
1951年春,昌耀隨軍赴朝作戰。1953年6月,在朝鮮元山附近一次戰斗中負重傷,回國治療,傷愈后入河北榮軍學校完成高中學業。1955年,他既出于對“開發大西北”號召的響應,又出于對中國西部的向往,來到青海,被安排在青海貿易公司。
自1979年起,昌耀傾盡全力,采掘情感深處沉積已久的藝術礦藏,先后推出《慈航》《山旅》《劃呀,劃呀,父親們》《河床》等詩作,震動詩壇,震撼讀者。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8年,在省作家協會第三次代表大會上,被選為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1997年被省文聯評聘為一級作家。結集出版的著作有《昌耀抒情詩集》《命運之書》《一個挑戰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昌耀的詩》和《昌耀詩文總集》。2000年2月,中國詩歌學會授予昌耀首屆“廈新杯”詩人獎。
2000年3月23日,昌耀與肺腺癌抗爭數月后與世長辭。
【作品選讀】
巨 靈
昌 耀
西部的城。西關橋上。一年年
我看著南川河夏日里體態豐盈肥碩,
在我傾心的關塞有一撮不化的白雪,
那卻是祁連山高潔的冰峰。
被迫西征的大月氏人曾在那里支起游蕩的穹廬。
我已幾次食言推遲我的訪問。
日久,阿力可雪原的大風
可還記得我年幼的飄發?
其實我何曾離開過那條山脈,
在收獲銅石、稞麥與雄麝之寶的夢里
我永遠是一個新墾地的磨鐮人。
古戰場從我身后加速退去,
故人多半望我笑而不語。
請問:這土地誰愛得最深?
多情者頭頂的萬仞溝壑正逐年加寬。
孩子笑我下頦已生出幾枝棘手的白刺。
我將是古史的回聲。
是遺漏于土壤的鐵質。是這銹、這磷……
但巨靈時時召喚人們不要凝固僵滯麻木:
美的“黃金分割”從常變中悟得,
生命自“對稱性破缺”中走來。
照耀吧,紅緞子覆蓋的接天曠原,
在你黃河神的圣殿,是巨靈的手
創造了這些被膜拜的饕餮獸、鳳鳥、夔龍……
唯化育了故國神明的卵殼配享如許的尊崇。
我攀登愈高,發覺中途島離我愈近。
視平線遠了,而近海已畢現于陸棚。
宇宙之輝煌恒有與我共振的頻率。
能不感受到那一大搖撼?
總要坐臥不寧。
我們從殷墟的龜甲查看一次古老的日食。
我們從圣賢的典籍搜尋湮塞的古河。
我們不斷在歷史中校準歷史。
我們在歷史中不斷變作歷史。
我們得以領略其全部悲壯的使命感。
是巨靈的召喚。
沒有后悔。
直到最后一分鐘。
良 宵
昌 耀
放逐的詩人啊
這良宵是屬于你的嗎?
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屬于你的嗎?
不,今夜沒有月光,沒有花朵,也沒有天鵝,
我的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
但即使是這樣的雨夜也完全是屬于你的嗎?
是的,全部屬于我。
但不要以為我的愛情已生滿菌斑,
我從空氣攝取養料,經由陽光提取鈣質,
我的須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愛情卻如夜色一樣羞澀。
啊,你自夜中與我對語的朋友
請遞給我十指纖纖的你的素手。
斯 人
昌 耀
靜極——誰的嘆噓?
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
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
熱苞谷
昌 耀
手持熱苞谷的一對小男孩在街頭追戲。
手持的熱苞谷如同奧林匹亞圣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請看街頭一對追戲的小男孩
他們手持鮮嫩的熱苞谷大步越過一片一片太陽
像越過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過母親的彈簧床。
他們躲過行道樹忘情地朝前方追戲。
他們嬉笑什么?
林陰道上奔跑著男孩子藍藍的背心。
和高爾夫呢西服短褲。
和雪白的運動鞋。
父母在一旁騎著自行車隨后尾隨。
父母在一旁騎著自行車隨后尾隨。
奔跑著的一個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開熱苞谷的一葉苞衣。
喜氣的谷粒透過絲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輝
男孩子更緊地追逐另一個奔跑的男孩子。
熱苞谷金黃的子實讓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鐵橋。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柵。
他們呼喚什么?
他們嬉笑什么?
聽得到熱苞谷颯颯的風聲。
一切請加快成熟。
意義空白
昌 耀
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不復分辨夢與非夢的界限。
有一天你發現生死與否自己同樣活著。
有一天你發現所有的論辯都在捉著一個迷藏。
有一天你發現語言一經說出無異于自設陷阱。
有一天你發現道德箴言成了嵌銀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吶喊闐寂無聲空作姿態。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擔憂不幸言中萬劫不復。
有一天你發現苦樂眾生只證明一種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發現千古人物原在一個平面演示一臺共
時的戲劇。
【相關鏈接】
昌耀與昌耀的詩
浩 其
2000年年初,中國詩歌學會頒發了首屆“廈新杯·中國詩人獎”,兩位“1998至1999年度詩人獎”的獲得者中,有一位是昌耀。但緊接著便聽到噩訊——昌耀死了。3月23日,身患癌癥的昌耀竟然墮樓而去。一切都如此突然的呈現著,整個詩壇為之默然。
昌耀是中國西部詩的代表詩人,韓作榮稱昌耀為“詩人中的詩人”,“他的作品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詩人相比,也不遜色”。昌耀在1951年參加抗美援朝,歸國后不久即被打為右派,在獄中受難22年,這是他生命中最為困苦的歲月,同時也是塑造他詩歌性格的22年。從此昌耀便在西部的荒原扎下了根,成為西部詩歌中卓然的靈魂。
(一)昌耀詩的主要內容
昌耀的詩立足于荒涼廣漠的西部世界,其核心是自然與人生。就自然來講,昌耀擅于描繪高原的雄壯與奇異,擅于抓取西部世界的自然物,所有的描繪都著力于對“美”的敘述,并且這種美是具有西部特質的,一方面它古老而深邃,另一方面它清麗而純真。人生是昌耀詩的主要內容,他對人生的書寫至少包含兩個方面,一個是對愛情的追求,另一個是對命運的抗爭。在詩歌的創作中,昌耀把自然之美與人生主題相融合,用他的話說,是把“兩首詩壓作一首”,從而達到境界上的關聯。愛情詩如著名的《慈航》;對命運的抗爭則以一種行進的意象出現于眾多的詩中,這種行進是遲疑的,但卻是固執和有力的,如《邊城》中的“躑躅”,《太息(擬古人)》中的“蹀躞”,以及《荒甸》《夜行在西部荒原》,甚至《峨日朵雪峰之側》中的攀援形象,不勝枚舉,無一不融入這遲疑卻又有力的行進,這種遲疑是22年囚徒生涯的烙印,而這種最終的行進則是昌耀不屈的命運抗爭的象征。
很多人愿意把昌耀稱為“囚徒詩人”,一方面是由于他經歷了二十余載鐵窗生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詩行里深蘊著苦難的鍛冶。他的寫作過程是對生命良知的拯救,是“靈魂從肉體被撕裂時的痛快、輕松”。這種對自然與人生追求的不懈與現實中的束縛,塑造了昌耀超越凡俗的詩歌品格,同時也成為聯結詩作中物與人并使之完美結合的紐襻。
(二)昌耀詩的語言特征
昌耀詩語言特征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文言特質,或者叫古語特征,這是昌耀詩歌語言的特色之一。如《斯人》全詩“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1985.5.31 )”撲面而來的并非現代詩的前衛語言,而是古樸的語言和意境,即使像“密西西比河”這樣的外來語匯,依舊被詩歌的整體環境同化,從而充滿了中國畫式的氣息,簡練而傳神。古語的運用有助于使詩歌結構緊湊,同時也放緩讀者的閱讀速度,從而使昌耀詩在感覺上先行一步達到西部高原般蒼涼渾厚的感覺。這種古語特征不僅僅是對文言語詞的運用,而且也深入到整體意象的運用中,具有古典意味的意象被大量使用,甚至一些在古書典籍中經常出現、卻在現代漢語中有所退化的弱勢語詞,也被昌耀作為意象一一撿拾。如《太息(擬古人)》中的“孔子”、《烘烤》中的“黃帝”,這些在文學中不復是人名的人名,猛地使詩歌增加了分量。
昌耀詩語言的第二個特點是大大放寬了西部詩的意象范圍,局限于高原、土地、荒草、女人、天空等意象的西部詩是受到昌耀鄙視的,盡管昌耀也像其他詩人一樣仔細挑選自己的意象,但在很大程度上,昌耀已經突破了束縛,為西部詩開拓了新的素材領域,這種開拓是詩人將素材內化后的重新熔鑄,它不僅具有原生態的質感和生命力,同時也更富表現力。這種語言立足于西部高原卻又有所超越,是詩人對表象世界的升華和感悟。
昌耀的詩行使用標點,有些詩甚至不分行,這是他們那一代詩人的語言習慣,和日益注重整體構圖的當代詩人相比,應該也可以算作一個特點吧。
(三)昌耀詩的審美風采
昌耀是追求自然美與生命美的詩人,在美的表達中,昌耀以地域性作為其審美核心,著力表達西北高原的獨特韻致,風景人文,地貌方物,他在詩中所呈現的,“是真正的高原和詩歌意義上的西北;在他的詩中大地與大地所生成的一切,其原生性的品屬已與心靈、語言融于一體”(《“年度詩人獎”授獎辭》)。這種扎根于地域,透過自身情感謳歌自然與人生奮斗的詩歌作品,是昌耀詩獨有的魅力,換句話說,只有成長于西北并經歷了22年牢獄磨難的詩人昌耀,才寫得出如此的詩作。
昌耀的詩具有古典美,這一方面得益于他詩中的古語特征,另一方面則來源于他對意境的追求。讀昌耀詩的人都愿意用“空谷足音”來形容這種境界,不僅是解釋其通透的質感,同時也是對其高邈博大的語言背景的贊嘆。昌耀的詩不僅有塞外詩傳承下來的自然美,同時也凝練了他眼中世界的本原,從而使詩歌蒼茫而凝重。這種在詩歌中出現的浩浩蕩蕩的歷史性的行進,使昌耀的詩摒棄了現代詩慣常出現的浮躁氣息,如淘金般凝練出了拙樸近古的語言。讀昌耀寫于1961年的《荒甸》或者更早些的《鷹·雪·牧人》,我們依舊會贊嘆其厚重的自然背景、樸素的人物線條,時間并不能沖淡真實的美感,也正是時間考驗出真正的詩作。昌耀詩的意境美是借助整體表現的,雖然有很多詩句值得反復吟詠,但提揀出來未免失色,這也是我在本文中極少引用的原因。
昌耀詩所表述的也可以說是一種悲壯美,由于“宿命”如陰云般籠罩著昌耀,他的詩作總是奠定著悲劇的氛圍,這種對生命的痛苦的理解,使他的目光更具穿透力,詩句也更加冷靜,詩人敢于以一種“他者”的目光注視一切,縱身躍出“自我”的理解模式,換句話說,昌耀筆下的一切都可以是“冷”的(愛情詩除外),都是思索后的結果,都是心靈痛苦的終結。
如今昌耀去了,他與命運的斗爭也去了,望著印刷品上越來越多的加著黑框的“昌耀”兩個字,我只想說:別了,寫《命運之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