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坐落在一個很干凈富足的年代。那時,我的腦瓜子已不用像莫言小時候般拼命思考如何弄到食物了。當看《莫言散文》時,看到莫言那一時代的孩子“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肌肉”,“胳膊和腿細得像木棍一樣”,“肚皮仿佛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邊的腸子在蠢蠢欲動”時,除了微微的哀憐,更多的是慶幸。
在那些黃舊的時光里,下午放學總是很早的,于是我們一幫小伙伴常常一起去瞎晃。一次,我們晃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周圍的風景我們都不認識,許多矮墻連著矮墻;漸走漸深,就全是樹與雜草了。青色的霧彌漫在空氣中。我們知道這是完全屬于我們的天地。我們跑去教室拿了許多粉筆,大汗淋漓的我們開始在矮墻上畫畫。我們畫了一墻又一墻的云朵和小鳥,一墻又一墻,直到暮色降臨。我們拉著勾互相承諾,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誰也不許告訴別人。
從此,我們常常跑去秘密基地的矮墻畫畫。而更多的時候,我們總是在小區那棵大樟樹下分享各自看到的故事。
在樟樹下,我們看到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草果而王子吻醒了睡美人;我們看到阿里巴巴智斗大盜的聰慧與他哥哥的貪婪;我們看到快樂王子那顆被人遺棄卻價值連城的心;我們看到丑小鴨飛了起來,晃動翅膀變成了天鵝;我們看到愛麗斯迷了路,蹲下來哭泣……
陽光照得樟樹散發出濃郁的辛香氣味,我們都聽得不敢大聲喘氣。
最使我們感到驚奇和喜悅的是《七色花》的故事。一朵花的七個花瓣竟有七種不同的顏色,而每一瓣花瓣又可以實現一個愿望。珍妮摘一瓣花瓣,唱幾句小歌,便可以去北極游玩,便可以擁有一整屋的玩具。
“你們知道珍妮用最后一瓣花瓣完成了什么愿望么?”說故事的人眼睛眨巴眨巴,像穿上了新衣服、口袋里塞滿了小糖般得意,“她讓一個瘸腿的小男孩康復了。”
在聽完《七色花》的故事后,我提出要種七色花。我們像小鳥般掠過秘密基地里大樹低壓的枝,掠過大簇大簇水藻般糾纏不清的雜草,我們跑向了秘密基地的最深處。我把七彩的橡皮屑捏成的小丸當作種子,埋在了土里。我們都相信它會開花。我們在土地上留下了各自的名字。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童年居住過的地方,我看到原來畫過畫的墻壁都已蕩然無存,原來講過故事的地方樟樹已不知移去何方,而埋下七色花種子的地方已變成了水泥地。母校長滿雜草的操場鋪上了柔柔整齊的草皮。那張我用小刀刻過名字的課桌,那扇被踢壞的門,自然已被時光喧囂激烈的漩渦埋葬了。
多年以后,在寫這篇文章時,我看到我的弟弟戴著耳麥,左手一杯摩卡,正在電腦前play奇跡MU。他的身后,我看到一座很大的城市,燈火輝煌。我看到那座城市,像一把刀,穿過無數孩子的童年,穿過他們的思維,然后把他們都殺死了;他們的血流了一地,而他們面帶微笑,渾然不知。在這個平面化、欲望化的年代,在這個講究速食的年代,神性早已成為一個笑話。七色花早就凋零了。
記得張曉風有一篇散文詩,《春之懷古》。她在文章的前大半,用了大把明亮的語言描繪春天的美,春天像一陣明媚的風,溫柔地穿透我的身體,浸透我的血液。在文章的最后,她卻如此寫道:“春天必然曾經是這樣,或者,在什么地方,它仍然是這樣的吧?穿越煙囪與黑森林,我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的春天。”
而現在,我好想走訪那躑躅在湮遠年代的七色花;穿越煙囪與黑森林,我好想,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