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吳蕓 整理/子薇
據統計,我國目前有29.7%的家庭存在暴力,其中90%以上的受害者是女性。本文的主人公是一對高知夫婦,原本美滿的姻緣,卻因局長丈夫對妻子長期實施家庭暴力而解體。2005年9月,北京市西城區人發檢察院正式對此案審查起訴,這是北京市檢察機關首次對家庭暴力輕傷害案件提起公訴。
異國生畸情,美滿婚姻起風雨
“孩子那么小,你怎么可以帶他看這些?!”2004年7月4日,當看到丈夫和9歲的兒子在客廳里看一部暴力影片時,我忍不住出言勸誡,語氣自然是既氣憤又痛心。正看在興頭上的丈夫,頓時火冒三丈:“你他媽少管!”爭吵中,他居然順手操起一根搟面杖向我劈頭蓋臉打了過來,我躲閃不及,左手手指被他打成粉碎性骨折。十多年來的屈辱一下子涌上心頭,我的心再次被他打得粉碎。
看透了他的自私與冷漠的我,再也不會相信他的甜言蜜語,當下,我決定以家庭暴力為由提出離婚起訴,那一刻,40歲的我欲哭無淚,這一天成了我生命中無法抹去的刻痕……
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受理了我們的離婚案,兩個月后,在暴力婚姻中絕望的我和他正式離婚。可是在法庭上,他拒不承認對我施暴的事實,而且還拒絕離婚!他甚至對法官這樣評價我:“我說不出她不好的地方,她是個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可是,有誰知道,他口中“三好”的我這些年來受到多少傷痛?!
我和丈夫是北京大學同學,愛情來臨時,我們也曾約定相愛一生,相守一世。可是,隨著他職位的升遷,時間的風吹散了當初的誓言,愛情和婚姻并沒有走向預想的美好結果。
1988年,我畢業后被分配在外交部某出版社工作,他則繼續攻讀碩士學位。那時他最愛吃我做的飯菜,每到周日,我就會像過節一樣給他做一些好吃的東西,等著他來到我的集體宿舍享用“周日大餐”。每次,他都吃得津津有味,那時他說得最多的話是:“你真好,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時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是戀愛中的我們感到的卻是幸福和甜蜜。
1990年中秋節,我們刻意選擇了這個團圓和美的日子作為結婚日。當時,我們一共只有200元錢,還是我上班后積攢的。家在上海的媽媽給了一些錢,叮囑我們一定要買一枚結婚戒指,作為愛情長長久久的象征。他老家在廣東紫荊農村,父母拿不出錢來支持我們的婚禮。但我不在乎這些,我就這樣成了他的新娘:沒有禮堂,沒有婚紗,沒有車隊,沒有親朋好友的祝福,沒有買一件新衣服,甚至沒有新房——我和他就在東單公園的花前月下散步,然后到電影院消磨時間。這就是我們的新婚之夜。
他畢業分配在中央某直屬部委,1993年初,他被派到國外工作,我也隨同在非洲工作生活了兩年時間。1995年,我因為生孩子回到了國內,他繼續留在國外。就在我獨自回國生養孩子的兩年時間里,長時間的分離和不可跨越的空間開始考驗著我們的愛情。
1997年春節,好不容易盼著他回國團聚,可是我盼來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不幸。當時,他前腳剛一到家,駐外大使館的電話就打來了,我一聽是女人的聲音,就情不自禁地聯想到前一陣子從大使館傳出的緋聞:他和一個有夫之婦有不正當交往。可是無論我怎么追問,他都一口咬定自己是無辜的。就在他將要提升為處級干部時,有人寫了一封匿名信揭發他的生活作風問題,為了他的前程,對他將信將疑的我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為他說話:“誰說他有作風問題就來找我!”
這一關總算過去了,他如愿以償地當上了處長,那段時間,他對我和兒子特別好,他開始學著干家務、做飯,一有時間就抱著孩子到公園玩。可是這段幸福時光只持續了短短兩個月,就像肥皂泡一樣迅速破滅了。
那天,他接到那女人從國外打來的電話說準備回北京。他頓時像變了一個人,對我和孩子不管不顧,非常冷淡。我心中不平和他理論,他拽著我的頭發就是一頓暴打!此前,我們也曾吵架。也曾動手推推搡搡,但是這次不同,他對我的毆打充滿著惡意,也就是從這一次開始,我才意識到:我們以前“打架”時,他都沒有動真格的,當一個男人動真格地打一個女人時,女人往往是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
感情的裂痕從此開始,在反反復復的縫合和撕裂后,昔日的恩愛一去不返……
合難分亦難,圍城幾多血與痛
我的骨子里一直很“傳統”,我把自己的人生價值依附于他的價值之上,我愿意犧牲自己的事業來換取他的成功,以達到“夫貴妻榮”的結果。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把生活定位于“相夫教子”,一方面忍受著粗俗不堪的局長丈夫的打罵,一方面又要在外人面前強顏歡笑、掩飾家丑。
盡管他總把離婚掛在嘴邊,但為了讓孩子有個完整的家,為了等他回心轉意,我沒有想到過離婚,我從內心深處不希望離婚——離婚對于我來說是極大的挫敗。所以,在我們的婚姻有了裂縫后,我仍然承擔全部家務,并四處張羅幫他出書,為了他的事情跑前忙后……
時間在忙碌中一天天過去,而我在家中和他心目中的地位卻一天天降低。工作之外,我的進修學習,考研計劃,他一概不支持:“一個女人,學那些沒用的東西干什么?還是老老實實掙工資的好!”就這樣,在我“老老實實掙錢”、默默為家庭付出時,2000年起,他又迷戀上了網上聊天。
孩子所在的幼兒園就在他單位的院子里,但是他不去接送,每天吃完晚飯,就借口加班,在辦公室的電腦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迷上網絡后,他對我和兒子漠不關心,甚至連兒子生病都無法牽動他冷漠的神經。我對他的抱怨與日俱增,他對我的打罵也越來越多。
2000年8月,我被派往美國工作,為期三年。為了能夠更好地照顧兒子和他的生活,我把媽媽接到北京,可他還像以前那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心只在電腦上。我給他打電話時,他總是支支吾吾。心不在焉。2001年初,他生病住院,我心里又牽掛又著急,誰知他接到電話時根本不容我說話:“你沒事打什么電話?!給我的手機留點電吧!”說完就把電話掛掉,身在美國的我忍不住傷心痛哭。到后來我才聽母親說,原來在我打電話時,他的網戀女友正坐在他身旁!
2003年7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帶著孩子來美國探望我,見面后,根本不像久別的夫妻,開口說話就火星四濺,進而對我死命毆打。有一次,我開車帶著他和孩子看瀑布,來往1600多公里的路程,我一人開車累得要命,可是,回到住所后,他對我漠不關心。當我表示不滿時,他拿起皮鞋就打在我的肩膀上,勞累一天的我眼里流下的是淚,心里流的是血……
還有一次,我和他激烈爭吵后,他死命用繩子勒我脖子幾乎使我窒息,并把我踢倒在地,拼命踩我的臉;然后拽住我的頭發使勁往廁所的墻上撞,再將我的頭往馬桶里塞,并放水;中!我被他打得遍體鱗傷,寓所管理員看到后要報警,當時,為了國家的聲譽不受損,為了不被美國記者報道,我哭求管理員不要報警,我自己處理。后來,我也向中國使館做了匯報,但在使館公使提出敦促組織處理這一事件時,我又一次為了他的政治前途考慮而選擇了放棄。
我的寬宏大量換來了他的職位升遷,2003年,他被提升為副局級干部,可我的心卻在緊縮:這些年來,他的職位越升越高,而他對我的毆打卻越來越遠離人性!我打算帶著兒子在國外生活,逃開他的魔爪。可他為了保全面子又信誓旦旦地說:從此不和網戀女友來往。我輕信了他,2003年底,我回到了國內,誰知等待我的不是他的回心轉意,而是比以前更殘酷的噩夢。他不但沒有和網戀女友斷絕關系,而且脾氣比以前更大:“你算什么?你會什么?老子是國家任命的干部!”
2004年1月,因為他和網戀女友的事情,我倆再次激烈吵架,我拉著他到領導家評理,路過一個工地時,他用工地上的磚頭砸我,嚇得我連喊“救命!”保安趕到時,他為了保全局長面子,慌忙逃走。這次事件后,他覺得我讓他在單位里丟人了,每天對我惡語相加,逼我簽離婚協議。可是我不愿意離婚,一是為了孩子,二是我自己想不通:曾經的苦難,曾經的相愛,他怎么忘得那么快?我在家庭暴力的陰影下,拼命維護、挽救著這段早已毫無意義的婚姻。
2004年3月24日,我和他簽訂了一個《暫緩離婚協議》:“20年相愛至今……為了我們的兒子不失去完整的家,為了我們患難中擁有的情分,我們倆決定暫緩辦理離婚正式手續一年……”這是我為了挽救婚姻的最后一次努力。幾天后,他母親到北京看病,我不顧勞累四次帶老人到復興醫院檢查、買藥,老人逢人就夸:“我這兒媳婦,真是好的沒話說!”
可我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拉回他的心,《協議》期限未滿就發生了文章開頭的驚人一幕;2004年7月4日,他把我的左手打成粉碎性骨折后,我憤怒之下報了警,可關鍵時候為了他的政治前途,我沒有同意警察把他帶走。我隨警察到派出所作了報案筆錄,回家后,他不但沒有認錯和道歉,反而口出穢語:“我x你媽的,我就打你,打死你活該!”7月8日早晨,他用力把我推倒在地,不顧我70歲母親的生命危險,用鐵器砸房門,玻璃碎片四濺到我母親身上,我只好再次報警,可警察到我家時他已經溜走了。
母親仁慈寬厚,卻因我這個軟弱的女兒屢屢蒙羞。這些年來,我曾多次想到過自殺,但年邁的父母、未成年的兒子打消了我這不負責任的想法。這次事件后,我那顆自我縫合了無數次的心徹底碎了。無奈之下,我下決心討個說法!
我向組織反映情況,我到公安局、檢察院舉報,盡管困難重重,但我從不放棄,我不相信事情結果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你告也白告!老子該怎樣還怎樣!你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家丑終外揚,一石激起千層浪
當時,我還不懂家庭暴力在法律上的解釋,但我想,打人致傷總該有個說法。我開始在互聯網上查尋有關法律條文,后來我又買到一本反家庭暴力的專著,我知道自己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追究他毆打我的責任,保護我的權益。
2004年7月底,我參加了“反對針對婦女的家庭暴力專門工作組”國際研討會,與會者有聯合國官員、美國組織代表、巴基斯坦最著名的婦女運動社會活動家、北京市公安民警、檢察官和律師等,我作為一個受害者在會議開幕式上作了發言,如實地陳述了自己不了解法律、中國社會部分人對女性被打問題的忽視及我們的法律不能有力保護受害者的情況,得到了各界的支持。
我們的社會普遍對家庭暴力的危害性認識不足,雖然法律明文規定禁止家庭暴力,對造成傷害的要刑事追究,但由于傳統觀念認為是“家內事”,所以在執法上有很多的欠缺。以前的習慣做法是單位、街道居委會、婦聯組織等出面解決,在尋求司法幫助前,我也曾嘗試過這些傳統做法,可是單位領導都是一樣的說法:“家丑不可外揚,夫妻打架是常有的事”;或者是“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幾乎所有的人都勸我忍耐、忍耐再忍耐。
2004年9月9日,我和他雖然正式離了婚,但他從不為自己的錯誤道歉;對孩子的撫養問題,他認為每月給600元錢已經夠多;孩子想念他,而他卻對孩子怨恨不已:此前,警方曾就家庭暴力問題詢問過孩子,孩子如實的回答觸怒了他,他居然在電話里大罵孩子:“我一分錢都不會給你的!讓你媽見鬼去吧!”他傷害了我和我父母親不說,他居然對自己的親兒子說這樣粗魯的話,這讓我無比寒心。
為了討個說法,我就到他單位反映情況,單位領導曾經勸我:“算了,離婚解脫就可以了,一點兒家務事,沒有必要糾纏不清。”“看在他是孩子父親的份兒上,就不要計較那么多了。”說得多了,領導也不耐煩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管不了,你找司法部門解決吧!”于是我就找到警方要求立案。
但是家庭暴力在中國是一個陋習,我們現行的法律不能有效地解決,最為關鍵的是人們的觀念根本不重視家庭暴力對人的肉體和精神的傷害、對孩子的傷害以及對社會的危害。連一些警察都認為這是“家務小事”,勸我去法院自訴。而我堅決要求通過公訴來追究他的責任,尤其是要對我這樣的輕傷進行立案。我這樣對警方說:“如果一個女人只有到了重傷、殘廢、完全失去自尊自信時才得到法律救濟,那么她的幸福還能剩下多少?”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據理力爭,警方終于被我說服了,決定受理我的案子。其實,我的要求很簡單:“他能認錯并支付孩子足夠的撫養費。”
面對司法調解,他不但不同意我的簡單要求,反而威脅我:“你走著瞧吧,你一定會碰得頭破血流的!”今天的我已經不是他暴力下的奴隸,我已經覺醒,我有勇氣直面痛苦,我敢于站出來充當受虐婦女的代言人!2005年9月,我參加了中國法學會反家庭暴力項目下的北京受虐婦女支持小組,得到了很多志愿者的幫助。我知道我選擇的維權之路很艱難,但有了支持小組的幫助和法律的支持,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和希望。
過去,我生活在極度自卑中,我試圖用自己的屈辱換取一個完整的家,為此,我幾乎失去了自我;今天,在法律、組織和眾人的幫助下,我能夠自信地面對這一切,自信地站起來,自信地活著!這種自信,和離婚與否無關,這是我作為一個女人本來就應該有的一種信念!
2005年9月20日,我的案子被移送到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檢察機關介入家庭暴力輕傷害案在北京市尚是首例,在全國也是十分罕見的。案子被媒體曝光后,引起了網友的強烈反響,有的受虐婦女還打電話向我傾訴——這場官司已經不僅僅是我自己的事情,它牽動了無數婦女的心!她們在這個案子上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責任感:如果我們的社會對家庭暴力采取“零容忍”的態度,那么我們的警察、法院就不會再有那么多家庭暴力的案子要處理了,我們的社會也會更加文明和安定。
案子的結果對我來說已經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從屈辱的暴力下真正站了起來!
(責任編輯/付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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