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小白是在我們這個班已經自動地形成幾個小團體后,才轉學過來。她是個瘦弱的女孩子,又不愛說話,下課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里,讓人覺得很憐惜。常常是我和另一個有號召力的女生帶領的小集團在教室里喧嘩打鬧、各自為政時,沈小白才淡淡看我們一眼,便又低頭看自己的書。這樣淡漠的一眼,時常讓我覺得泄氣,對于手下那些與我一樣只知明星時尚的女孩子們,便生出些微的厭煩。沒有人知道,我是多么地羨慕沈小白,我寧愿不當十幾個女孩子的小頭目,只換取沈小白一個人的友情。而我,亦希望,沈小白能像我喜歡她那樣,把我當成她唯一親密無間的朋友。
這當然只是一個美好的愿望。沈小白依然是將大大的背包,抱在胸前,獨自在站牌下等車。她喜歡安靜,就像我喜歡熱鬧。我們像無限延伸下去的兩條鐵軌,除非發生意外,否則,將永遠無法相交。
沈小白成績優秀,卻并不是一個張揚的女孩子。她只有在作文課上,被老師一再要求,才會站起來,輕聲去讀自己的文章。她的文章行云流水一樣地優美,我常常會在她的聲音里,浮起一種陌生的憂傷。這是我向往的哀愁,它只屬于沈小白;而我,只有在她的文章里,才會與這樣美的思緒,偶遇,而后擦肩而過。
二
我不是學習委員,無法日日走到沈小白的身邊收取她的作業,順便看一眼她在看什么樣的書。我也不是勞動委員,可以自私地將她分到我的組來。我只是一個愛八卦的女生小頭目,而沈小白,恰恰對此無動于衷。但在絞盡腦汁之后,我還是想到一個可以接近沈小白的辦法。
我開始向老爸每日多討要兩塊錢的車費,老爸問起,我便找他最滿意的理由,說要轉車去一個同學家,讓她幫忙補習功課。鬼才知道我只是想和沈小白同乘一輛公交,而后再等她下車后,繞個大圈,坐另一輛公交回家去。是在一個星期后,沈小白才發現,原來每日我都與她坐同一輛車。她開始沖我微笑,在上車后,也會用書包先幫我占一個位子。這樣的一份情誼,已是讓我欣喜。
但沈小白依然是極少說話,她或者靜靜地看書,或者將頭倚在車窗上,看那些轉瞬即逝的高樓和車輛。她看的書,很雜,大多我都記不住名字。我曾經試圖學她的樣子,去書店將她看的書買來。但卻是徒勞,因為不過是幾行,我就沒了耐心讀下去。終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開口問遣為什么書從來就不喜歡讓我看呢?沈小白轉過頭來笑看我一眼,輕聲道:可是,為什么非要喜歡看書呢,有好多的朋友,不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嗎?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沈小白,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喜歡孤單的女孩子。她一直在遙遙地注視著我,只是,她并不喜歡走過來打擾。甚至,對于我主動地介入,她亦不歡迎。因為是在我第三次問過她家住哪兒時,她才遲疑地邀請道:如果有空,到我家來玩吧。
我當然有空。對于沈小白并不是太過熱情的邀請,我依然是欣然前往。我想象里她該有個至少完整的家吧,而且當是被書香環繞,不像我的父母和親戚,全是精明的商人。但我卻沒有想到,16歲的沈小白,原來一直都在單親家庭里長大。她的媽媽,是個報社的記者,經常出差,狹小的房子里,因為常常只有她一個人,而顯得過分的空蕩和寂寞。沈小白的不愛言語,只是因為她習慣了一個人與書交流。
我一直記得那天沈小白送我出來,她站在狹窄的樓梯口,眼睛明亮,但神情卻是落寞。我說,小白,如果你晚上一個人害怕,打電話給我吧。沈小白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光亮,但隨即她又淺笑道:哦,謝謝。她沒有拒絕,但我知道,她的心底,已是將這樣的好意,堅決地否定掉了。
三
日日跟我混在一塊兒的那些女孩子,沒有一個人喜歡沈小白。她們談起她,總是一臉的不屑,說,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長相嬌小,討男孩子憐惜,成績不錯,讓老師們寵愛么?值得這么得意,對人也冷漠嗎?我聽出這樣的鄙薄里,其實全是嫉妒。如果有可能,或許她們每一個人,都愿意與沈小白交換這樣的孤單和無助。只不過年少時的我們,都是一樣的驕傲又敏感,沈小白不肯與我們任何人為伍,那么我們,寧肯集體將她孤立。
但我還是在放學的時候,抓起書包便跑到校門口的站牌下去,隱在人群里等著沈小白過來。有時候她會在放學后看一會書,等人走光了,再去坐車。我背著大大的書包,一次次向她來時的方向張望,直看到眼睛累了,心底一片失落和茫然。幾年后我遇到一個喜歡的男孩,也常常在站牌下等他騎車過來,心里的焦急和渴盼,竟是與此相差無二,那時才一下子明白,原來女孩子之間的情誼,好起來,也是有初戀一樣的喜悅與憂傷。
這樣的耐心,終于慢慢打動了沈小白。她開始在公交上給我看她喜歡的書,有時候會與我分享一塊綿軟蜜甜的巧克力。
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我塞給沈小白一張紙條,邀請她周末去我家做客。沈小白沒有給我回復,但在周六的傍晚,我百無聊賴地擠在爸媽中間看電視,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起身去開,我“啊”一聲便朝爸媽大叫:老爸老媽,小白來啦!她真的來看我啦!
爸媽是最寵我的,他們對我的朋友,也幾乎是一樣的疼愛和體貼。他們喜歡這個被我每日都要談上N遍的小巧女孩子,甚至老媽對她的喜愛,連我都有了微微的醋意。那是我記憶里最溫情的一個晚上,我曾經有過那么多與我一樣沒心沒肺的朋友,但沒有一個人,能夠像沈小白這樣,如此輕易地將躁動不安的我,溫柔擊中。
四
我以為沈小白就這樣在心底接受了我這個朋友,那么我當然也要和那幫品味惡俗的家伙們,徹底劃清界限。我很鄭重地開了個團體會議,宣布正式退出這個小圈子,每日只和沈小白同來同往。這個消息,鳥一樣撲打著翅膀飛出去,再飛回來的時候,就完全變了模樣。每一個女生都說,原來這樣一個悄無聲息的沈小白,用起心計來,是比任何人都要厲害的,連女孩子的頭領都能收買了去,還有誰,她會懼怕?
盡管這樣,我還是勇敢地和沈小白站在了一起。我在做操的時候,堅定地守在她的身后;課間的十分鐘,我再不會與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們,吵嚷在一起;我學了沈小白,無事的時候,看書,寫字,在潔白的紙上,畫窗外風景的素描。
沈小白是從不關注別人的流言的,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我,也一如既往地淡然。直到有一天,那群八卦的女生在路上將她攔住,斜眼問她:嗨,沈小白,告訴我們,你用了什么方法將林落落奪了去?沈小白沒吱聲,轉身走開了。但她卻在一個星期后,我約她去家里做客的紙條上,回復道:林落落,我的快樂與憂傷,不需要你來分享,那么請你,也不要用完美的幸福,將我的心,一點點刺痛。
五
從沒有想過,沈小白如我仰慕她一樣,深深嫉妒著我的幸福。那一晚媽媽握著她的手,送她下樓去,她感覺到的不是溫暖,卻是絲絲分明的疼痛。而我曾經被那么多女孩子擁護,在頑皮的時候被父母嗔怒,下雨的時候有人來送傘,原本都被她一點一滴地記住,且細細密密地刺傷了她亦渴盼溫情的心。
我第一次主動地向人索要一份友情,亦是第一次被人毫不留情地拒絕掉。而且,這樣的拒絕,讓我連原來的那份嘻笑八卦的情誼,也給丟掉了。
我開始怨恨沈小白,而且,再不繞一個大大的圈子,與她同行一段路。我盼望著沈小白能夠突然地走過來,默默牽住我的手: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在迎面走來的時候,給我一個抱歉的微笑。但是,沈小白固執地,一路沉默下去。直到半年后,她隨媽媽的工作,悄無聲息地去了另一個城市。
我是在很長時間之后,才發現了沈小白夾在我書本里的信。她說,我傷害了你,你溫暖了我,這句話,讓我們送給彼此??傆幸惶欤銜裎乙粯用靼?,有一種情誼,不需要親密無間;我們平行地向前延伸,但卻是可以息息相通,懂得彼此。
原來年少時的這份傷害,淡淡劃過的時候,竟是可以無意中,將彼此掌心的溫度,安然地傳給青春。
(云飄摘自《遼寧青年》10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