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德
蔣介石所曾頒布過的手令,數量極多,據一位曾長期任職于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侍從室(以下簡稱侍從室)人士的估計,自1936年1月起,至1948年4月止,侍從室積累收藏蔣的手令,即有120余箱之多。晚近中外學界對于蔣頒布手令的看法,有兩種說法,立場雖然截然不同,但是也有一些共同之處:第一,均認為蔣施行人治,未能尊重制度;第二,均將手令等同于越級指揮;第三,均忽略了一些歷史上的偶然因素。
筆者在查閱過2000余件蔣氏手令后,發現以上三點均有可以質疑或修正之處:第一,蔣的大量頒布手令,僅為戰爭時期的權宜措施,1950年以后所頒布的手令即大為減少,即使在1950年以前,蔣也再三督促所屬盡量不以手令形式頒布命令,因此實難謂蔣無尊重體制之心。第二,蔣所頒布手令的內容包括極廣,越級指揮者并不多見,少數越級指揮且出現弊端較為嚴重者,僅為有關作戰方面的手令。第三,軍事將領喜好越級指揮作戰,乃是在長期指揮小兵團的環境中所養成的習慣,加以缺乏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訓練與經驗所致,因此好越級指揮作戰者,絕非僅限于蔣一人,而是一種普遍現象。更有進者,如將蔣的大量頒布手令放在戰時中國艱困的物質環境下觀察,可以發現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一、對手令制度的各種批評
蔣介石的手令制度最為人所詬病的,即為手令過多,使得各軍政首長只知忙于應付手令,無暇處理一般正常的業務。其次,蔣以手令越級指揮,也破壞了體制。
李宗仁即認為,抗戰時期軍事指揮系統的最大缺點,即為蔣介石的越級親自指揮。他常在統帥部中,直接指揮前方的作戰。抗戰時他常直接指揮最前線的師長,內戰時期甚至直接指揮至團長。指揮的方法為直接打電話或電報,故往往中央主管軍令和作戰的部門以及戰區司令長官、集團軍總司令、軍長均一無所知,事后方由侍從室主任通知軍令部。使得中央作戰部門和前線高級指揮官嚴重脫節,小則引起誤會,大則誤事。
蔣介石除了越級指揮,決策又往往一夕數變,經常是尚未考慮成熟即下達命令,等到軍隊調動到一半,他忽然又改變主意,更動自己剛下達不久的命令,弄得上下無所適從。究其原因,李宗仁以為是蔣未做過中、下級軍官,缺乏戰場上的實際經驗所致,徐永昌則以為是蔣“用兵不慎深思,且與僚佐聲氣不一,所以軍隊百苦于更調之煩”。
對此,蔣指出他只有在部屬的能力不足時,才會越級指揮。1942年6月,他曾向史迪威抱怨軍中將領的無能:
在晚上,我必須醒著躺在床上,想他們可能會作些什么愚蠢的事,然后寫下來并且告訴他們不要作這些事情。但是他們實在太笨了,除非你凡事先替他們想好,否則他們就會作許多蠢事。這就是帶他們的秘訣——你必須先想到他們所可能會作的一切錯事,然后預先警告他們。
蔣介石對于軍事將領的批評,每多出于家長式的求全管教,因此言辭不免激切,且常以偏概全。事實上,抗戰期間的高級將領大多出身黃埔軍校前幾期。早期黃埔的訓練時間甚短,所學有限,不過由于連年作戰,因此升遷迅速。據統計,1944年時—般高級將領,年齡大多在50歲以下,有些總司令、軍長、師長的年齡,甚至只有三四十歲,缺乏大兵團作戰經驗。蔣介石對于這些學生在心理上總視之為小孩,“老是覺得這些毛頭小子會出亂子而不放心……什么事情都不能放心他們去做,而事事干預他們,而且干預得很厲害”。
蔣介石不僅看不起他的黃埔學生,對于李宗仁、陳誠、薛岳等老一批將領的用兵,也常有不滿而采取介入指揮作戰的行動。例如1938年武漢會戰時,蔣介石親任總指揮,以第五戰區李宗仁部負責長江以北防務,第九戰區陳誠部負責武漢以東的長江以南防務。9月,蔣介石對李宗仁的用兵消極“殊為痛心”,乃親赴鄂東督戰;對于陳誠的“怯懦無識”,用兵“不知輕重緩急”,十分意外,深感將才之不易得。
二、蔣介石好發手令的原因
蔣介石的好發手令,與其軍事統帥部的集權指揮方式,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統帥部的這種集權指揮方式適與中共軍隊相反。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與下級部隊的指揮關系,初期較為松弛,及至1947年夏,也逐漸趨于集中,但是對于下級各地區野戰軍內的各部隊,則自始至終甚少干涉;同時,重要決策或計劃,多先征詢下級意見,甚至進行往返數次的研商,最后才由中央軍委會作成定案。如遼沈戰役、淮海戰役等,均是如此。此外,中共軍隊下級部隊的獨斷權責較大,上級賦予下級的任務較具彈性,有時僅以作戰目標給予下級,并不作細部指示,因此下級部隊,尤其各野戰軍,即可按照自己的判斷與戰場現況,指揮作戰。故其戰略可以充分取得戰術的支持,部隊特性也可以因應敵情的不同,而作充分的發揮。
不過值得進一步討論的是,既然集權式指揮方式為一項特色,則好越級指揮者,則應不限于蔣介石一人。事實上,確實是如此,如閻錫山、陳誠、胡宗南等,普遍均有此傾向。蔣介石的好發手令,除了與統帥部的集權指揮方式有關,同時也是當時時代的產物。當時的中國社會,基本上仍為一個農業社會,所賴以聯系者,主要是血緣、地緣、業緣等“關系”,而非制度。軍隊為社會的產物,自然也反映其作風。抗戰期間,尤其是抗戰后期物質環境艱苦時,軍隊武器裝備不良,待遇微薄,營養欠缺,升遷管道不順暢,各種人事制度均無法發揮功能,在這種情況下,所能仰賴者,只有反日情緒和官兵之間的情感。因此,蔣介石除了強調人身政治,以士氣取代組織,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事實上,長官越級籠絡干部,在當時是普遍的現象,如軍長越級籠絡團長、師長越級籠絡營長等。在胡宗南的部隊中,胡不僅常越過兵團籠絡軍長,甚至常越過軍長籠絡師長;又如在薛岳的第四軍中,團長以上的人事調動,也非經他本人的批準不可。
三、手令制度的影響
根據現有的資料,軍政要員對于不合理的手令或是越級指揮,也并非全盤照收。
1938年臺兒莊會戰后,李宗仁與白崇禧的部隊撤至渦河,對于是否渡河,一時無法決定,有人建議請示蔣介石,李宗仁不表贊同,他說:“為什么要請示?芽請示,他同意我們的做法,還不是一樣;如果他不同意,硬叫我們打,那時,打,就要完;不打,違抗命令,也要完。從現在起,電臺不和他(蔣介石)聯絡,待突圍成功后,再打電報給他。”這句話同時也反映出部分軍政領袖的心態。
蔣介石所發的手令,大多數具有貫徹命令、提高效率及鼓舞士氣的效果,但是其中也有少數越級指揮的手令,從長期來看,造成了一些負面的影響。
首先,越級指揮作戰的手令,造成下屬缺乏主動精神。蔣介石有時以手令干預機微,使得下層機關缺乏主動精神,凡事均仰賴蔣的裁示。此種習性一旦養成,對于黨政軍一般事務的影響尚小,如遇戰事,則影響甚大。中央軍的將領都知道,“奉行蔣先生的命令,往往要吃敗仗,如不聽他的命令,出了亂子,便更不得了。所以大家索性自己不出主意,讓委員長直接指揮,吃了敗仗由最高統帥自己負責,大家落得沒有責任。”如果每派一兵、移一步均需聽命于千里外的統帥,未有不違時失機自取潰退者。
其次,親自指揮破壞體制。蔣介石所采取的集權式部隊指揮模式使得各部隊養成一種習慣,于接到上級函電時,先看公文末端,如有“中正手啟”字樣,即需特別注意;如為“中正侍參”(即由侍從室主辦),也還重視,但是如果是其他部門主辦的電報,即需看情形來決定遵行的程度。因此,軍令部、軍政部,甚至后方勤務部,有時為求命令有效,也要用“中正手啟”名義發電。此種以個人權威取代機構權威的運作方式,雖然有其效果,但是無法持久。
自1940年下半年起,蔣介石即靠下達手令維持其統治的威信。1947年夏季以后,蔣在軍事上居于守勢,但他依然依賴手令,并責成軍務局對手令加強檢查催辦的制度,每隔數日即向受令者(單位)發出通知書,查詢辦理情況。但是,隨著國共軍事勢力的消長,蔣的威信逐漸喪失,他的手令也因而喪失效力。
(吳威摘自《近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