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一顆新文學巨星在西子湖畔殞落。五四以來第一代著名女作家陳學昭走完她85年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病逝杭州。今年是她的百年誕辰。
陳學昭是我老伴陳敏的姑媽。雖然在新中國成立之初,我們就見了面,后來因為遠處兩地,不久又先后被劃為“右派”,很長時間沒有來往。粉碎“四人幫”后,懷著崇敬的心情,我曾多次到杭州看望拜見已滿頭銀發的長輩。只見她總是在伏案寫作。在北京得知她西去的消息,直后悔未能在她生前多聽聽她的教誨。當她百年誕辰之際,展卷重讀她生前親筆書贈我們的一本本著作,真是感慨萬千。
陳學昭為20世紀留下了14部散文集、3部長篇小說、6部短篇小說,論文、雜文、詩集、回憶錄各一部。這浩浩蕩蕩數百萬字的著作,生動真切地展現了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歷盡坎坷滄桑,為實現自我、追求真理、探索人生真諦的心路歷程。
陳學昭出生在浙江海寧鹽官一個“詩禮傳家”的家庭。父親陳典常是清同治的秀才,畢生從事教育。長兄是清末海寧頭名秀才,與他同時中秀才的還有后來成為民國國學大師的王國維。前年我去海寧尋訪陳學昭故居,看到修繕得很好的王國維故居,就在近鄰。陳學昭的四個親哥哥,也都是從事教育的。陳學昭7歲喪父,母親多病,后癱瘓。她幼年就是由兄嫂帶大的。五四運動爆發,當時還是小學生的陳學昭與同學一起上街宣傳反對賣國條約,抵制日貨,接受新思潮的洗禮。但是在家里,還是受男尊女卑傳統的壓制。這個家庭對她來說是“極多的溫柔,極多的愛,極端的刻板,極端的單調”。她看到舊社會的黑暗不公,不愿在家做“戰戰兢兢的小綿羊”和“寄居寄生者”,她寫道:
“在這廣大,空漠,擾雜的道路上,我躑躅著,我徘徊著,到處都是不可撲滅的塵灰,到處都是難以選擇的歧途……”
“我的心劇跳著,它奔出胸膛,直沖灰色的云天,飄搖在空間;我的熱情燃著,火球似的燙著了這冷酷的大地……”
少年陳學昭15歲就遠離家鄉到南通、上海求學。在上海愛國女校讀書時,參加進步文學團體“淺草社”。18歲參加上海《時報》公開征文《我所希望的新婦女》,得了第二名。在文章中,她討論了婦女解放,認為婦女要自立,經濟獨立,才能有大發展,對社會有大貢獻。她舉了《娜拉出走》的故事,認為女性第一要緊的是做獨立的人。
從1923年發表《我所希望的新婦女》后,陳學昭開始寫作系列散文,給《婦女雜志》和一些報刊投稿。后來匯成第一本散文集《倦旅》出版。魯迅曾經評述過“淺草社”作家們的創作特點,說:“那些覺醒起來的知識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熱烈,然而悲涼的。即使尋到一點光明,‘經一周三’,卻更分明的看見了周圍的無涯際的黑暗。”陳學昭的早期散文,以清新、優美的文字,把人物、情、景融為一體,在五四開創的白話散文星空中,陳學昭是一顆耀眼的新星。陳學昭也就此開始以賣文為生、追求獨立人生的流浪生涯。
通過投稿,陳學昭結識了新聞界前輩戈公振和章錫琛、周建人。又經介紹認識了茅盾和夫人孔德、魯迅和夫人許廣平、瞿秋白和夫人楊之華,得到許多前輩的鼓勵和教導。《魯迅日記》里就有30處關于陳學昭的記載。翅膀剛剛長成,陳學昭就決定遠走高飛,去看看海外世界。1927年,22歲的陳學昭用自己的稿費籌得的旅費,獨闖法國巴黎。在法國七八年的時間中,一面繼續給國內寫稿,當《大公報》的旅法特約記者,以取得生活和求學的費用。另一方面刻苦攻讀法文,最后在法國克萊蒙大學攻取了文學博士學位。在這期間,她創作了《如夢》、《憶巴黎》、《歐洲雜記》等幾部散文和《南風的夢》、《待婚者》等多部小說。她在法國結了婚,并有了一個小男孩。雖然如此,她還是感到身在異國,心系多災多難的祖國和家鄉的山山水水。1935年,她辭別法國的師友,登輪返國。
回到祖國,卻是居無定所、報國無門,還是處于流浪的狀態。1936年12月12日,發生了要求團結抗日的西安事變,第二年偉大的全民抗戰爆發,極大地鼓舞了陳學昭,使她看到了希望。她看到能夠領導抗戰、求得解放的堅定力量是中國共產黨。她決定全家奔赴延安。從此,她的人生道路也發生了根本的轉折,從一個追求個人解放的個人主義者,轉變為把個人命運與黨和人民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的革命戰士。直到晚年,她與人談起這個轉折,心情還是十分激動,她說:“你們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嗎?理解一個游子找到了黨,找到真理時欣喜若狂的心情嗎?如果說,我以前的追求多少帶有盲目性,那么在以后,這種追求便自覺了,執著了。”
開始時,陳學昭是以重慶《國訊》周刊特約記者的身份進入延安的。她連續給《國訊》周刊寫了許多通訊,向當時國統區的人民報告了她在延安真實的所見所聞,并結集出版了《延安訪問記》。之后陳學昭就完全融入了這個革命圣地。在長達8年的歲月中,她或是當《解放日報》的編輯,或是在中央黨校工作,或是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或是參加整風學習、大生產運動,都是全心身投入的。我曾看過歷史紀錄片中陳學昭在延安紡紗的片斷。一個留法文學博士,手搖如此古老、落后的紡車,似乎有點滑稽,但是陳學昭卻干得十分認真。她說:“在紡紗中,我學到了一門實實在在的學問,這里除了共產黨的書報上,古今中外的書本上都沒有的,他教你耐心,教你不要主觀,要切切實實,你要偷巧也是不可能……這就是毛主席指示我們的,老老實實的學問,實踐的方向。”陳學昭紡出來的紗,都是一等的,還能換錢買一些糖果給她的孩子。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黨中央決定派遣10萬主力部隊和大批干部挺進東北,建立和鞏固東北根據地。這時陳學昭也接到中央通知,要她從東北經蘇聯重返法國巴黎,去做國際婦聯的工作。陳學昭欣然接受這個使命,并期盼著去巴黎與她在那里的親密友人見面。經過顛簸的長途跋涉行軍,到了東北。由于當時鐵路不通和有人背后說她的壞話,出國被阻。后又接到通知:要她去張家口轉北平,再到香港出國。到了張家口,得知那里將有大戰,陳學昭決定重返延安。到了延安,發現延安也在外撤。陳學昭輾轉陜北,渡黃河,在山西參加土改,之后又接通知重返東北,準備出國。到了哈爾濱,臨出國前夕,又接緊急通知,決定不讓她出國了。命運竟如此捉弄陳學昭。
在烽火連天的解放戰爭歲月中,陳學昭行軍跋涉于東北、華北、西北解放區,身體受了嚴重的考驗和損傷。在“常常一天一個地方的行程中”,陳學昭不但寫了《漫走解放區》的15篇報道,為世人介紹了壯觀的歷史畫面。還以驚人的毅力,完成了她的名著《工作著是美麗的》(上卷),在大連出版。
陳學昭在法國留學時,常聽法國姑娘愛說的一句話:“Qu'il est beau quand on traville。”這句話直譯為中文就是:工作著是美麗的。這句憧憬美好未來的話,給陳學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呀,一個女子要自立于社會,就要工作,以工作來創造未來,回報社會。從法國回來后,她就想寫一部書,描述一個女子的奮斗歷程。在延安時,她寫了兩萬多字,感到不滿意,撕掉了。有在法國勤工儉學經歷、一貫重視知識分子的周恩來知道后,鼓勵陳學昭說,應該寫寫知識分子的思想歷程。陳學昭在東北,一次過吉林,被邀參加一個知識分子座談會。陳學昭發言的題目是《一個知識分子的道路》。一些人聽了,鼓勵她把它寫下來。陳學昭決心提筆重寫《工作著是美麗的》。這樣從東北回延安,又從延安回東北,一邊行軍一邊寫,沒有桌子,就用背包當書桌,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于完成了上卷,是寫到建國前的。
建國后,陳學昭謝絕要她在北京工作的挽留,堅持要回浙江,深入工廠、農村。她參加了土改,并長期生活在茶鄉,創作了第一部反映我國農村土改的小說《土地》,和反映茶農生活的小說《春茶》。但是就在她自己的家鄉浙江,她連續遭到了厄運。反右時,在一再動員發言之下,她說一句“省委對文藝工作不重視”,結果被突然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右派。陳學昭感到無面目見父兄,不愿意給多年來了解她、關心她,她視之為父兄的中央領導和朋友寫信。后來她見到鄧穎超時,相抱痛哭,得知當時中央領導想阻止把陳學昭打成右派。但是因為當時省委有關領導說:“如果不把陳學昭劃右派,我這領導做不下去。”這樣,從反右到“文革”的二十年間,陳學昭一直過著非人的生活,受盡人間恥辱。如:晚上十點半掃廁所,早四點掃大街,白天挨斗。奪走因病痛用的拐杖,被迫趴在地上等等。直到“四人幫”粉碎才重見天日。陳學昭還是在很困難的情況下,完成《工作著是美麗的》下卷寫作,在1979年出版。
陳學昭從她1924年發表第一篇作品《我所希望的新婦女》,直到1991年85歲去世前的封筆之作《可貴的痕跡》,長達67年的創作生涯,共為世人留下近三百萬字的著作。奔騰洶涌的海寧潮,為人們送來了剛正不阿、百折不撓的錢江女兒陳學昭。她去世后按照她本人的意愿又把她骨灰撤回錢塘江。同時代的另一位著名女作家丁玲,在給陳學昭的一封信中,這樣描繪陳學昭的一生:“你年輕時為一枝早熟的春蘭,峭然挺立在石山上。閑花野草可以趁春風燦爛一時,而你卻出淤泥而不染,亭亭玉立于晚秋。現在你已進入老年,卻正如西子湖邊的紅梅,傲霜而怒放。”
這枝傲霜怒放的紅梅,陳學昭瑰麗的一生,留給我們些什么人生啟示呢?
一是如何生存。行為科學告訴我們,人的第一需要是生存,是活命。每一個想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人,特別是女性,都要面對如何依靠自己的力量取得生存的權利。陳學昭少年時獨立到上海求學,只有一身衣服。她就晚上洗了,白天還沒有干就再穿上。一次回家,兄長看到她的鋪蓋包里少了一條被子(她借給留校的同學了),就要對她掄起拳頭。她去法國留學既沒有公費可得,又無家庭支持,完全得靠自己稿費。有許多時候只是用開水加面包度日。在延安大生產時不停地搖紡車,那不也是為了生存嗎?反右時對陳學昭的決定是:開除出黨,撤銷一切職務,生活靠寫作自給。能被這樣的懲罰壓垮嗎?陳學昭晚年曾多次對人說:“過去我是為活而寫,現在我是為寫而活!”
一是如何對待戀愛婚姻。每一個人都要面對戀愛婚姻。好的婚姻是幸福。壞的婚姻卻是災難。陳學昭在法國時有兩個很好的男友。其中一位是蔡元培的兒子蔡柏齡。1948年陳學昭接到鄧穎超轉給她一年前蔡柏齡寫給她的信,稱陳學昭是“我極親愛的女友”。他從當時在巴黎的中國婦女運動領袖蔡暢的口中,得知陳學昭嘗盡艱辛,離了婚,男孩也死了,十分難過。聽說陳學昭還要來巴黎,“這對我是多么的快樂,能夠在這里再見到您是多么幸福!極親愛的朋友,希望不久就能再見您!”兩位男友對陳學昭都十分關懷、愛慕、呵護、對她都有很深的感情。但是陳學昭卻同一個并不真心相愛,只是因為對方苦苦追求、出于對他憐憫的男子結婚了。之后不得不經受對方變心、迫害、離婚、喪子等等痛苦。周恩來在延安時曾對陳學昭說:“你沒有什么錯,只是在婚姻上做錯了。”我想,就陳學昭這部分經歷,就可寫一部令人腸斷的婚戀小說。
一是如何對待人情。人活在世上,就離不開人情交往。陳學昭是一位“人待我一尺,我報之以一丈”,真誠、直率、天真的人,一直到老了,都是如此。她贏得了許多真誠的友誼。從許多人寫的真摯的懷念她的文字中,都可看到這點。但是她的直率、天真,卻又嘗夠人心險惡之苦。陳學昭痛心地體會到“要破壞一件事容易,要成功一件事卻千難萬難,也就是說,做一件壞事沒有人阻攔,但想做一件好事,卻有重重障礙”。人之初,性本是善還是惡,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爭論。只有人間和諧,才能人性向善。而我們許多年來,奉行的卻是“與人斗,其樂無窮”。什么時候我們能夠做到,好事人人相助,壞事人人阻擋呢?
一是如何看待政治。現實生活告訴我們,人是離不開政治的。陳學昭在法國7年,天涯歸客,投奔延安,認為是找到了真理,至死無悔。她在《告別延安》一文中寫道:“讓我永遠學習毛主席思想。”建國以后,陳學昭的確就是按照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指示的方向,深入工農進行創作。但是偏偏就是這樣一位忠心耿耿的文藝戰線老戰士,在她夢寐以求的新中國誕生以后,卻一直處在厄運之中,遭貶謫、流放,受盡非人的待遇,非人的生活。陳學昭政治上錯在哪里?有誰能像周恩來指出陳學昭婚戀上的迷津那樣,指出她政治上的迷津呢?在中國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政治悲劇,我們應進行怎樣的政治反思?
一是如何戰勝疼痛。由于戰爭年代受到損傷,特別是反右和“文革”中遭受的非人摧殘,陳學昭到晚年已一身是病。每天只能吃很少一點東西。特別坐骨神經痛,使她整日坐臥不安,寫作極為困難。可是恰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陳學昭盼來了“遲到的春天”,可以自由寫作了。陳學昭在這12個“遲春”中,寫了12本文集,一年一本!直到她病危躺在病床上,還喃喃自語:“怎么辦,怎么辦”,想著她的寫作。是什么巨大力量支持著陳學昭如此頑強地奮斗不息呢?我想還是她堅定的、今天已廣為人知的人生信念:工作著是美麗的!
歷史是前人,我們的前輩,不同年代的祖先,創造的。對凝聚前人智慧的創造,他們的經驗教訓,成功的或是失敗的,后人要不斷去認識、反思、總結,人類才能不斷進步。認識歷史,使人聰明。忘記歷史,使人愚昧。例如使陳學昭遭受非人摧殘的“文化大革命”,今年是40周年。我們是繼續淡忘它,還是應該進行深入反思,這正是進步與倒退、聰明與愚昧的分界。紀念陳學昭百年誕辰,重讀她的瑰麗一生,我深感有思之無窮的啟示。(2006年3月8日)
(責任編輯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