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其實也不是什么大病,不過晚上有些低燒,有些惡夢,有些盜汗,有些驚悸。白天什么都好,只是偶爾暗咳幾聲。
母親要煮一碗燈心草水給我喝。母親說喝一碗燈心草水就會好了。
我馬上告訴母親,我知道什么地方長有燈心草。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瑤村誰家的廢園里長有燈心草,誰家的屋后溝也長有燈心草,我清楚得很。
燈心草一蔸蔸長在那里,像一支支倒立的拂塵。燈心草的每一根草都是通圓碧青的,又有很強的韌性。瑤村的孩子們喜歡把它織成辮子,然后拿著一根根碧青的辮子,在頭頂揮舞,村前村后地追趕,把寧靜的村莊弄得雞飛狗跳。
沒一會兒,我就扯了幾蔸燈心草回家。母親要我去洗一下。我又應聲而出。等我洗凈燈心草回家,母親已在火膛上架好了藥罐。
點燃火,把燈心草投入罐中。一切準備就緒。然后我支著下巴,守著笑嘻嘻的燃火,把藥罐上的蓋子煮得一下下微微撲動,喘著氣,仿佛里面蓋住了什么活物似的。母親揭開藥蓋,小心地吹著溢上來的藥泡。我聞著藥香,看著母親細膩的動作,心里有種好幸福的滋味。
我看一眼火光映照下的母親,又一眼,再一眼。心里的幸福感就增加了些。母親沒有發覺,她在全神貫注地望著藥罐。
把燈心草水從藥罐里倒出來,剛好一小碗。母親舒展地笑了,這是她的拿手活兒。母親熬藥往往看得特準,想熬多少就是多少,一點也不會多余。父親,還有我與小妹這方面的技藝就差遠了。
也是在這時,我才記起燈心草水不那么好喝。苦、澀、麻、結,種種滋味都有。
我趁母親不注意,一溜煙跑了出去,并且一整天不再回家。母親屋前屋后地喊我,我只當沒聽見。等到黃昏,我偷偷地跑回家,將藥湯潑了,然后得意洋洋地去找母親。母親這時再要我喝藥,藥已經沒有了。母親氣得揚起巴掌,可終究打不下來。她長長地嘆一口氣,咒道:讓你去死,我再不管你了。
但我沒死,過了幾個晚上,我以上所有的癥狀都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現在想來,整個童年,我不知潑掉了多少碗母親悉心熬好的湯藥。我只是覺得好玩,到現在都沒有認真后悔過。
長大后,我也不知多少次拂卻了母親以她自己的方式表達對我的關心,我總以為那是多余而可笑的。但我分明錯了。文章寫到這里,有一種很深的悔意,細細泛上心頭。
我一直想對母親說,童年時的那些藥湯雖然潑了,但熬藥過程卻一直溫暖我的心頭,藥的氣息也注入我的心田。而后來母親的關心雖然每每被我拒絕,但轉過身來,我的眼眶分明是濕潤的。
我希望母親能知道這些,要不然,她該有多傷心。
(選自《天涯》)
本文舒心點
寫母親的文章可謂無數,寫得感人至深的文字也比比皆是。本文也是寫母親的,由于作者能夠獨辟蹊徑,文章除感人的特點外,還顯得特別溫馨與舒心。這種舒心的感覺與意味,首先來自于構思的手法上:以事顯愛,母愛的全部內含是通過母親熬藥一事而釋放出來的。其二來自于傳達母愛之深之濃之真的過程,這個過程有如熬藥,悠悠然水到渠成,自然、本真。三是來自于本文簡樸、清新、淡雅的文字。應該說本文是寫母親與母愛較為新穎的一篇美文。
——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