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枕著水波久久注目天空。
天并不是“空”。從來也不“空”。在最近的地方,我看到了密密的蜻蜓飛繞——這是我以前很少留意的。在稍遠的高處,我看到了很多燕子在盤旋——這也是我以前很少留意的。在更遠的層面,我看到了一只老鷹抹動著傲慢的巨影,只因為離我太遠,就成了一個飄忽的黑點,在我的視野里轉瞬即逝。當然,在更遠更遠的那里,我還看到云,那種由淺云和濃云、低云和高云、流云和定云、線云和塊云組成的無限縱深:一縷金輝,悄悄爬上了連綿雪山的峰頂;一片白絮,正在飄入烏黑的深深峽谷。
我得穩住自己,防止自己一不小心掉到那個峽谷里去。
我得屏聲斂氣,沉著應對,防止自己卷入天空巨大的合圍和廝殺中去。
醫生們近來說,腦死亡是真正的死亡。腦子里能有什么呢?腦子只有一些記憶。那么按醫生的定義,記憶就是生命的本質,是每一個人最后的貼身之物了。有的人腦存量大一點,有的人腦存量小一點。這就是說,有的人腦子里有一部獨創的長篇巨著,有的人腦子里只有一些抄襲的濫調陳詞。生命的區別只能是如此。
想一想:如果一個即將關閉和黑屏的大腦里只有動產和不動產,只有職業和第二職業,只有付款和延期付款。而沒有一片浩瀚無際變化多端的深遠天空,是不是顯得過于貧乏?
我回到岸邊,回到家里,回到來訪的兩位客人面前。我像一個暴發戶和守財奴,對自己的突然發跡秘而不宣。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