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哲學

我兒子小時候雖然傻里傻氣，卻說了好多至理名言。比如說，他爸爸問他：“頭發是干什么用的?”他很快地回答說：“頭發是理發用的。”聽起來好像倒果為因，仔細想想也有道理。試看今日滿街長發少年郎，無論橫看側看，正面看背后看，都有點難辨巾幗須眉。他們大概就是忘了頭發之所以會長長，就是供你修剪用的，而不是供你騎在摩托車上，“散發天風獨往還”的。至于女士們，有的是因為忙碌，沒有時間整理頭發，有的是為了發型的千變萬化，也有的是為了免進美容院，就購置了各式各樣的假發，往頭上一套，馬上儀態萬千，真發也就失去被修剪的作用了。

現在兒子長大了，他已知道頭發不是為理發用的，所以也把一頭“秀發”留得長長的，發揮它美化人生的作用。

他小時候還發過另一句千真萬確的謬論。他說：“爸爸是看報用的，媽媽是做飯用的。”觀察不可謂不深刻。試問哪個家庭中的父親，回得家來，不是蹺起二郎腿看報，從頭條新聞看到分類廣告?哪個母親，不是在廚房洗洗刷刷，燒菜做飯，從早忙到晚。如今高唱女權運動，如果有一天，兒子說的現象倒了過來，“媽媽是看報用的，爸爸是做飯用的”，不知道每個家庭是否仍能井井有條，社會各階層的工作職責又是如何分配。“女人背后的男人”是否也會有牢騷?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這個世界本來多變，不整個變一下，又如何能比較什么現象才是最合理的呢?

有一次，父親問兒子：“古話說：‘前三十年子敬父，后三十年父敬子。’你懂嗎?”兒子回答說：“懂是懂，不過說‘敬’太嚴肅。不及西方人講‘愛’，顯得親切多了。所以，我認為應當把‘敬’字改為‘愛’字，這兩句話就變成‘前三十年子愛父，后三十年父愛子’，比較的適合潮流。”

做父親的嘆了口氣說：“這句話對你們做子女的很適合，你們在未成家立業之前，確實是很‘愛’父母的。可是，在我們做父母的來說，對子女的愛，是從他們呱呱墜地而迄于永遠的，還會有前后三十年之分嗎?”

兒子聽了默然點頭表示贊成。無論如何，他現在還在前三十年之中，敬也好，愛也好，他總算都做到了。

（選自《琦君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