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奔兒奔兒

“從對待動物的態度可以判斷這個民族是否偉大，其道德是在進步還是在墮落。”

——甘地

在沒有奔兒奔兒以前，我對動物乃至對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是相當陌生的，對此沒有一點責任感與同情心。自從有了奔兒奔兒，改變了我的一切。

似乎是一種巧合與緣分。去年初春走過一個地下通道，一個小販的聲音讓我停下，一條小狗蜷曲著匍匐在地上，初春的寒意讓這個小生命瑟瑟發抖。它突然盯住了我，眼睛里發出乞求的目光，那分明像一個可憐的孩子。我居然沒有還價花130元買下這條低檔狗。狗販子暗自竊喜，說：“您看，全身都是黑亮亮的毛，就是爪子和胸脯是白的，您就叫它‘踏雪’吧。”我抱起“踏雪”走出通道，小家伙順從地把頭埋在我的胸前。

到了家里，小家伙傻子乎乎又笨頭笨腦的，到了家里專門愛叼起襪子和鞋四處亂跑，叫它“踏雪”有點高抬了它，于是改名“奔兒奔兒”。

奔兒奔兒和所有的狗一樣，忠實于主人，門外有陌生人的動靜，它會扯著嗓子狂叫不已，提醒我們要注意。每當我們離開家，它都歪著小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你。每當下班回來，有些疲倦的我坐在沙發上，它會一下跳到我的腿上，興奮地搖動著尾巴。如果家里有人離開兩天一旦回家，它會興奮地撲上去，非要用它的舌頭舔主人的臉和嘴唇，舔到嘴唇還要舔舌頭。一開始我們還嫌它不衛生，后來也就顧不得了，不多想它在墻角樹下聞尿，不多想它的舌頭什么都舔，只感到這是自己的傻孩子。如果我在敲鍵盤，奔兒奔兒會立起來用白爪子抓住桌角，一雙眼睛愣頭愣腦地看著顯示屏，活脫脫地一個站立起來的幼兒。奔兒奔兒如果啃一塊骨頭，也要趴在主人的腳面上，不厭其煩地啃上個把鐘頭，弄得腳面熱乎乎的。奔兒奔兒還總愛啃家里的東西，拖鞋不知讓它“肢解”了多少雙，有次我的手機放在桌上，竟被它叼走，生生啃了幾個大印子。我對奔兒奔兒有點溺愛，連兒子都說他小時候沒有奔兒奔兒的待遇。我回家的第一句話總是：“奔兒奔兒吃了嗎?”有時能得到家人這樣的回答：“你怎么不問我吃沒吃?”奔兒奔兒也越來越嬌氣，晚上非要睡在我的身旁，而且總要鉆到我的被窩兒里，它隔一段時間就會站起來抖動一下全身，盡管床上不時能撿出它的毛兒，我也容忍了它。但是，它的折騰實在影響睡眠，我對它說：“你下去吧，爸爸睡不著。”它不干，沖著我喊，那意思分明是：“我是你家的，你為什么不讓我睡床上?”我還是把它抱了出去，向它講了一番道理，它當然聽不懂，不過好像有一種感應。從此，它不再上床，每天清早我起床，總是能見到奔兒奔兒趴在門口，它就是那么忠實地一趴幾個小時，靜悄悄地等待著主人。

奔兒奔兒和所有的狗一樣，對主人懷有一顆孝敬之心，它們常常比子女更能體貼長輩。有天從報紙上看到北京平谷一位孤寡老人突發心臟病去世，老人的小狗不停地在屋里發出哀鳴，兩天的呼喊終于引起鄰居注意，才沒有讓老人腐爛在家中。我也領教過狗對主人的忠心，有天我的痛風病發作，在床上一翻身就疼得齜牙咧嘴，每當我發出痛苦的呻吟，奔兒棄兒總是跳到我面前，用鼻子嗅我和用狗眼凝視我，那樣子分明在說：好點了嗎?

我特別欣賞奔兒奔兒的奔跑，渾身的長毛在聳動著，那健碩、敏捷、快速使人想起雅典的劉翔。不要以為我在貶低一個優秀的中國人，從運動天賦來說，狗要遠遠強于人。狗的身長與質量遠遠小于人，但是彈跳力和速度都是人類難以企及的，它可以在快速奔跑中連續跳過兩倍于它身高的障礙，它可以在高速運行中急轉身，那是邁克爾·喬丹都做不出來的動作。

正是喜歡奔兒奔兒，也使我喜歡所有的狗和動物。養狗的主人湊在一起也是很有意思的，說起自己的狗比說起自己的兒子都得意。在我居住的院子里，有人得意地牽著像狐貍般的小狗，有人的狗簡直就是一個蘇格蘭的小綿羊，一位退休的老者總是既充滿自豪又得意地說：“我這狗是30塊買的，比一萬塊的狗都好。誰出多少錢我都不會賣，我就拿它當個孫子養活。”北京人藝曾經上演過轟動一時的《鳥人》，如果有人寫一部《狗人》可能更叫座兒，因為沒有什么動物比狗更親近人類。

奔兒奔兒在院子的狗類里沒有其他狗漂亮，而且名聲不大好，誰都知道“奔兒奔兒厲害”。其實奔兒奔兒膽子極小，只是常常用叫聲掩飾自己的虛弱。如果有個狗：中向它，它扭頭就跑，那熊樣兒讓人好笑。它有時趴在鄰居家門口，聽一個叫“糖球兒”的狗的動靜，聽見對方身上鈴鐺的響動，它大喝一聲趕緊回家，唯恐“糖球兒”追出來。我尤其弄不明白，它見到城管、工商、稅務、民警乃至保安都使勁叫喊，我使勁拉也拉不住。后來我專程到買奔兒奔兒的地下通道找到了賣我狗的“文學青年”，他才告訴我：“它是被丟棄過的，是我把它救回來的，工地上有兩個保安經常打它，所以它見了穿制服的大檐帽都害十白。”奔兒奔兒和許多狗一樣都有苦難的歲月！有一天奔兒奔兒看見一個民警又是叫喊不止，民警一樂：“夠牛逼的，見了我還敢欺負?”我滿懷歉意地說：“它不知道您是人民警察，如果你們所長來了它也這么牛。”

奔兒奔兒是我的牽掛，我常常有一種悲天憫狗的情結：我總想，狗真是可憐，從小沒有父母，享受不到天倫之樂；狗和人這樣親近，壽命卻只有人的十分之一，從它出生那一天起就相當于一個70歲的老人，害得總是形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慘場面；狗的命運都很可憐，它們沒有追求永遠在百無聊賴中打發時光；狗的長毛可以在三九隆冬中御寒，但在三伏天它們熱得舌頭長伸、喘息不止，真讓人感到它們投身到世上就是來受苦的；狗總是拍人的馬屁，忠心耿耿、無怨無悔，可人類總是用最壞的字眼侮辱它們：豬狗不如、狗急跳墻、砸爛狗頭……這還不算，人類中總有對狗極其殘酷的暴徒，用刀屠宰它們，用棍棒狠狠打死它們……

我是這樣喜歡奔兒奔兒從而也喜歡上動物，但讓人想不到的是，不久前我竟然也忍痛送給了別人，那是它的渾勁兒讓我痛下決心。它因為腸胃不適，我們帶它到動物醫院看病，進了醫院它就焦躁和驚恐，醫生要給它打針，它拼命掙脫。我說：“我來!”我抓住它讓醫生打針，沒料到它一口咬了我的手，頓時鮮血直流，我用水；中然后用紗布包扎，鮮血依然透過了紗布，真沒有想到它這么沒有良心。夫人說，看來它還是聽我的。沒有料到奔兒奔兒同樣也是一口。這兩口真讓我們傷心，旁邊其他的狗主人紛紛說：“咬主人的狗要它干什么，要是我就給它安樂死。”我們兩口子又趕到醫院，這日子什么藥都貴，兩人的防狂犬針和破傷風針花了近一千元，花錢可以承受，奔兒奔兒沒有良心卻無法讓我們接受。回到家中，我們輪番訓斥它，我還踹了它兩腳，它似乎有些明白，一直低著頭，趴在沙發底下，仰視著我，性格也變蔫兒了。我們商量，還是把它送人算了，看在一年多的情分，一定給它找個好人家。可不是名貴狗，白送都困難，好不容易托朋友找到一個郊區農民家，對方看上了它的警覺和有動靜就大喊，可以看家護院。雙方還簽了個協議，我們每年提供500元“贍養費”，但可以有兩次“探視權”。我把奔兒奔兒送到小院子里，奔兒奔兒似乎有察覺，一步不離開我，用兩個小爪子抓住我的腿，就像一個要被賣掉的小孩兒。此時真的有點心酸，我說：“奔兒奔兒，你以后就在這個院子里了，我會經常來看你的。”我離開時，奔兒奔兒要跟出來，我關上了大門，下狠心離開了，我聽到它求助的抓門聲，此時心頭掠過一陣離別的辛酸。

回到家中，一家人都不平靜，想起它咬人固然可氣，可是畢竟在一起幾百個日日日夜夜，每當開門再也沒有一個小生命奔來撲向你，疲倦時坐在沙發上再也沒有一個暖烘烘的小家伙趴在你懷里，沒了它家中充斥著寂寞與思念。

這種自我安慰無濟于事，一天多的時間我們都在想奔兒奔兒。我們開始原諒它，我們相信它辨別不清是誰的手才咬了我們，尤其不幸的童年讓它有種本能的反抗與自衛，看起來送它是有些草率了。可是合同已經簽了，奔兒奔兒再也回不來了。整整兩天，我都是在回憶和后悔中度過的。

第三天早上，突然接到奔兒奔兒新主人的電話：“您還是把奔兒奔兒拉走吧，它絕食兩天多了，喂什么也不吃，再有幾天就沒命了。”我真感動，都說羅斯福死時，他的小狗兒悲傷地竄到山坡，不久就死去，后來羅斯福夫婦的墳墓前也有它的墓穴，連他們的子女都沒有這種待遇。還有梅艷芳幾十萬元港幣的名貴狗因主人死去而絕食，后來和梅艷芳一起下葬。可我這個普通人家的廉價狗也有這種“素質”。我迫不及待地趕去，進了小院，奔兒奔兒沒有撲向我，它似乎不愿強我所難。我忍不住一下把它抱起來，也不顧它臟兮兮的嘴，親了它一口，只見它的眼睛里滾下一滴淚珠……

我不知道它聽懂沒有，輕輕對它說：“奔兒奔兒，回家了，你永遠是咱們家里的‘人’！”

編輯／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