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王

我只記得，那一年冬天的雪下得好大、好大，又是那樣的潔白、晶瑩。狼王的足跡深深地印在那潔白得讓人心驚的雪地上，而那足夠讓我懺悔一生的北國夜晚，也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頭。

那一年，我十七歲，正是崇尚冒險和流浪的年齡，我喜歡廣闊無垠的雪野，向往去那里探險。于是，蒼茫的林海雪原，就成了我的旅行目標。在輕易而巧妙地拒絕了村民的勸告后，我獨自一人帶著獵槍和相機，闖進了迷宮一般的巴刻山脈。

入山第一天，我一路留下了行走的標記后，便大意地向大山深處走去。傍晚時，在一棵大樹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公狼——一只被獸夾夾住一條腿的公狼，它剽悍的身軀，幽綠的眼光。出于一股書生之仁，我用獵槍擊斷了鐵鏈。狼注視了我一會兒，我心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急忙抬起槍口，可為時已晚，那只狼拖著鐵夾凌空撲了過來。“砰!”我的肩部受傷了，獵槍被打落在地，狼的腥氣充溢著樹下的空地。它又顛著后退了幾步，大概是在準備最后的撲擊，我絕望地看著它貪婪的目光。

這時，突然從大山深處傳來了一聲狼嗥，“嗚——”我對面那只狼似乎愣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復了欲撲的姿勢。“嘩”，樹叢后忽的一聲響，另一只狼從我對面的樹叢中竄了出來，在一剎那，我的眼睛告訴我，那是一只狼王!沒錯，那是一只狼王，萬狼之首的狼王，傳說中可以獨搏虎獅的狼王。敏捷的身軀，瘦長的狼耳，還有一身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疤痕，最矚目的，是它額前的那塊白色狼王的標記，被山民們傳說的標記。

狼王擋在了我的身前，發(fā)出了一陣低沉的吼聲，那只狼(很可能是一只離群的獨狼，是狼種里最殘忍狡詐的一類)警惕地看了狼王一眼，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跑了幾步后又停了下來。狼王仍舊立在我的身前，一動不動地和獨狼對峙著。

而獨狼則拖著傷腿繞著圈顛顛地跑著，一雙狡獪的眼睛盯著靜立的狼王。

突然，獨狼從一個斜角向狼王沖了過來，它極快地張嘴咬向狼王的頸部。狼王在一瞬間人立而起，以比獨狼幾乎快十倍的速度閃過這一擊，然后閃電般撲到獨狼的背上。獨狼慘嗥一聲就地一滾，掃得落葉和著塵土飛揚起來，狼王一個竄縱跳了下來，而獨狼則慘嗥連連，奔向叢林深處。

狼王在塵土中也轉(zhuǎn)頭奔去，只在離開的那一剎那，才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有一股熟悉的感覺——那目光不是幽綠陰險的，卻像極了人的目光，那溫情的一眼，與剛才的野性和兇悍簡直有天壤之別。

好刺激，惟一的遺憾是沒給狼王留個“玉照”，我不禁為這個想法感到好笑。拾了相機和獵槍后，我退出了山林，改從山路向大山腹地前進。

之后的兩天中，我歷經(jīng)了千難

萬險，終于到達了巴刻山脈的心臟，在疲憊的狂喜之后，我準備第二天就向山外前進。

可這時卻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的相機丟了，那里有我進山后拍的所有照片。于是我又耽擱了兩天去尋找相機，這一延誤導致了最后幾乎是致命的后果：遭遇暴風雪。

聽山民說，巴刻地區(qū)的雪季在每年八月左右到來。大雪封山之后，整個山脈就成了一個潔白的世界，除了狼和特別有經(jīng)驗的獵戶外，任何動物都不可能進出。所以我選擇了六月份進山，沒想到，這次暴風雪提前來到了……

在我剛找到相機的那天下午，暴風雪開始了。狂風好像一個白色的妖魔怒吼著，卷起鋪天蓋地的雪雹。森林中所有的動物都蟄伏在自己的洞穴中。冬天提前兩個月到來了，大雪封山!

一天一夜的風雪后，山林變得靜悄悄。我掙扎著從崖洞中鉆了出來，到處是一片耀眼的銀色——積雪已有齊膝深了。空氣中彌漫著清冷的雪氣，樹枝葉上的積雪閃爍著浩白的光芒，遠處的天空洗過一般靜藍。

然后，我又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在恐懼下開始盲目地向山外奔去。狂熱消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了路，在浩瀚無邊的林海雪原中。

三天后，我已經(jīng)絕望了，山林中的動物因大雪的到來而變得稀少，而獵槍的彈藥也已告罄。來時的標志都已被大風刮走，寒冷和饑餓時刻折磨著我。無邊的大山呵，難道是我靈魂的歸宿!有時走累了，我躺在松軟的雪地上仰望樹枝間碧藍的天空，真希望就此合上雙眼，可在求生的欲望下，還要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終于，我在恍惚中倒下了，四周是一片潔白，一片寧靜……

朦朧中，仿佛有什么拉著我在

雪地上飛奔。我感到樹林飛快地向我身后退去。我想掙扎，可身子卻軟軟地動彈不得。這時，心中突然有一種信任和熟悉的感覺——那是遠古以來生命相知的感覺，在我心中復蘇。“不用怕”，我沉沉地睡去。

當我睜開了雙眼，眼前是一片清麗的碧藍，突然一個狼頭闖入了我的視野，它在我臉上嗅了嗅，一雙喜悅的眼睛看著我的雙眼——那是我所看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雙眼睛，甚至比某些人都更有人情味。額前一片白毛(被山民們傳說為天狼的靈目)，沒錯，是狼王!可為什么……

我掙扎著坐了起來。天哪!我看見了幾千只狼，幾千只無憂無慮的野狼。一個巨大的狼群，都在這片空地上嬉戲追逐著，有無以數(shù)計的母狼和小狼，還有威猛剽悍的公狼，它們都自由自在地在這里奔跑跳躍—這應該是狼群越冬的駐地。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狼王緩緩退到離我三四步遠的位置上注視著我，狼群已漸漸安靜了下來。十幾只公狼把我和母狼、小狼之間隔開，警惕地觀察著我。我不知所措，只好呆呆地站在那兒。狼群中突然發(fā)生了一陣騷動，狼王回頭嘶啞地叫了一聲，狼群頓時平靜下來。然后狼王慢慢走近我，眨著眼睛注視著我的身后。

我回頭一看——我的獵槍。難道……

我把獵槍摘了下來，扔到身后。心里想：賭一把吧，反正身上也沒幾兩肉了。

扔槍后的一剎那，狼王跑到了我的身前向狼群長嗥三聲，然后我聽到了歡呼聲，確切地說，是狼群的歡呼聲，幾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狼群接受了我—一個人類的成員走入了狼的世界，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瘋狂的理想，但我要說，生命之間的區(qū)別只在皮毛之中，而靈魂的相知在遠古之中就已鐫刻在每一個善良的生命之中，已在同祖的個體內(nèi)形成了愛的本性。是愛，熱愛生命!

我和狼群在一起生活了大約半

個月，在這半個月中我經(jīng)歷了許多之前想都沒想過的事。這太奇妙了，太讓人不敢相信了。這里的狼，我所接觸的每一只狼，都不是書上所描繪的貪婪、狡詐和兇殘。當然他們每天都要去獵取食物，可從另一角度上說他們在保證生存的同時，也保證了森林中的巧妙平衡。

而且他們是那么的聰明團結(jié)，在一次對付黑熊的戰(zhàn)役中他們顯示出非凡的勇猛果斷，竟把貿(mào)然闖入它們圣地的三只約一人半高的巨熊驅(qū)走。它們中給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那只萬狼之首的狼王了，它機警狡黠，而且性情溫和，戰(zhàn)斗時它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給對手致命一擊，在那一瞬間，它又顯得那么強悍兇猛。在狼群中，它極具威望，沒有它在場任何一只狼都不敢私分獵物。它好像林海中的一陣狂風，帶著它的同伴們?yōu)樯娑鴳?zhàn)，在危機四伏的森林中贏得了一塊天地。

在大雪化去之后，山區(qū)的天氣突然變得溫暖起來，看來必須要趁這個機會出山了。我并不是不想與狼群多待一段時間，只是每天只能吃從溫泉中煮過的半生不熟的肉，這太讓我反胃了(狼群厭惡火，所以我不能烤肉)，我開始格外思念山外“人”的世界中所做的老面條。

那天，我在狼王的指引下走出了山林，找到了通往山外的路口。待我回頭時，狼王已不見了，仿佛消失在茫茫林海中，在化雪后的藍天下又躲到了大山的深處……

終于，我來到了山外的一個小

山村中。小山村大約有六七十戶人家，是我入山時的最后一個村子。這里的人們熱情而驚訝地接待了我，我向他們講述了我進山時所發(fā)生的故事(我沒預料到這將產(chǎn)生的后果)，他們只是寬容地笑笑，把我當作了一個亂吹牛的山外學生仔。我不禁惱羞成怒，向他們講了狼王的故事以及他們的圣地，還有圣地的位置，狼群的出沒……村民們更加不相信了。但有一個人卻沒有把它當成一個故事，他在詳細地詢問了我之后，悄悄地跑到鄰近的幾個山村，找了五六十名獵戶帶著火藥和獵槍進山去了。

當天夜里，我莫名其妙地失眠了，眼前翻來覆去都是狼王的身影，它時而長嗥，時而狂奔，時而注視著我，眼光中竟有淚影。

我走出了借宿的農(nóng)家，在村里散步。月光照著靜靜的山村，時近午夜，一切寧靜得都仿佛沉入夢中，可我的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我偶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山林之中有一片紅光，像是火光，就在狼族圣地的那個方向。我心中猛地一驚！莫非有人去……我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此時，村口傳來一片喧鬧，我急忙奔了過去。

天空中突然不見了月亮，緊接著就飄飄揚揚地下起了大雪，雪花亂絮般地在黑夜中狂舞，不一會就遮去了整個天空。

獵戶們都帶著豐厚得難以想象的收獲回來了，他們在村口的老店中烤肉喝酒，相互吹著罵著，火光照在他們通紅的臉上，現(xiàn)出醬紫的顏色。

我呆立在那兒，聽他們講如何

用火驅(qū)趕狼群，如何射殺公狼、母狼乃至小狼，如何威風地沖入受驚的狼群，如何用煙熏出洞里的幼狼……

“你們，你們?yōu)槭裁匆@么干?”我喃喃地問道，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理睬我。我狂怒地大喊一句：“你們他媽的為啥這么干?”

人群一下靜了下來，片刻之后，像猛然驚醒般發(fā)出一陣驚叱聲。半醉的和全醉的男人們都猛地注意到那幽暗中呆立著的我，人群嘈雜起來。

“……你瘋了?狼吃了我們村多少牲口，少說也有十來群了……”，“……這小子是不是有毛病，欠揍……”，“……瞎說啥，自古殺狼就是天經(jīng)地義……”

我耳畔的聲音模糊了，剩下的話像聽見卻又根本沒聽見，只有一個影像從我模糊的腦海升起——狼王轉(zhuǎn)身跑去，在飛揚的塵土中深情地一瞥……我的心跳停滯了，我又回憶起了那個夢境，狼王的那雙淚眼，迷離地閃爍著大森林中生命的傷痛，狼群飛奔著，飛奔著逃離自己的家園，逃離自己的圣地。茫茫的雪原上，星光在殘煙中撕扯著雪花，撕扯著人和狼的靈魂，撕扯著所有愛與恨、生與死、存在與滅亡、信任與背叛、獵取與搏殺……被鮮血染紅的雪撒滿了茫茫天地，遠處，仿佛有戰(zhàn)鼓雷鳴，仿佛死亡之神的大聲嘆息，又仿佛，是狼王深沉的長嗥。

我突然一激愣，狼王來了!是狼王來了，我直覺感到，于是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快跑，狼群來了!”

回答我的，是一陣哄笑聲，我沖了過去，抓住為首的一個黑大個獵戶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轉(zhuǎn)身就跑向村里，獵戶們嘩然大怒，一窩蜂向我追來。

我在村子里被憤怒的獵戶們圍住，正在這時，一聲凄厲的狼嗥在村口響起，人們剎時明白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是狼群！剛才的那聲嗥是天狗（狼王）的聲兒，大伙快點火把！”一個有經(jīng)驗的老獵戶喊道，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一片綠熒熒的怒火狂嗥著從村路沖來，有人大喊了一聲：“快跑！”轟的一聲人群四散逃開，立時，四外響起了一片慘叫聲。

在狼群撲上來的前幾秒鐘，我沖向村路旁的一棵老樹，飛快地爬了上去。黑暗中，無數(shù)聲狼嗥和山民的慘叫聲在附近響起，冷汗浸透了我的背心，手腳感到一陣陣心悸的麻木，樹上的積雪化成了寒冷的冰水，滴滴流進脖領中，可滾燙滾燙的熱淚，卻順著面頰滑進嘴里。

恐怖的夜，血腥的月光雪色。不知何時，大雪停了，村里靜了下來，一片寂靜，可我還是不敢下樹去看。

夜色漸漸消褪了，天地相接處透出乳白的曙色。當雪亮的朝陽刺痛我的雙目時，我才猛地從寒冷中驚醒，睜開了雙眼。

血，紅色的血，浸透了潔白的雪，染透了整個的山村。

狼群已經(jīng)退了，村里除了我以

外，沒有任何人還活著。到處都是白雪、鮮血；到處都是狼尸、人尸……

我準備離開這里，我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去安葬那些尸體，我?guī)衔业穆眯邪氉噪x去。

在村口的路旁，我遠遠地看見了一個黑點：我知道，那是一只狼，但我沒有避開，我拿起了獵槍。默默地迎了上去。

狼王向我走來，我的槍口對著它的“天目”，手指勾住了扳機。

狼王停了下來，默默地注視著我和我的槍口。生命，又一次在這個沒有法界沒有原則的茫茫雪海上對峙著。

血，我看見了狼王的后腿上凝結(jié)的傷口又裂開了，刺目的血痕在潔白的雪地上結(jié)成了紅色的傷疤，槍，在我手中輕輕顫抖。

我終于把槍口低了下來，狼王注視著我，它抖了抖頭，轉(zhuǎn)身向側(cè)面的大山奔去，不一會，就消失成了一個沒有終結(jié)的句號……

摘自《彭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