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剛畢業,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學了幾年廣告,現在才知道其實沒什么出路。對于我,沒有名校文憑,沒有后臺,只有一個背囊,里面有幾件不值錢的衣服,一臺手機,幾千塊錢,并且就快花光。
打算用最后的錢去滑雪。心太狂亂,需要用極冷來平衡。
滑雪場很大,每個人都穿戴得一樣,看不出誰是誰來。很諷刺的,在自己裝備完畢之后,才發現原來根本不會滑雪。在小坡頂上,看別人嫻熟地滑下去,如魚得水。我知道自己不行,但仍要試試。
閉上眼,雙手用力,整個人像飛了出去,很快沒有了平衡。終于體會什么叫作連滾帶爬。眼前不斷翻飛的是白色,頭暈目眩之間,像經歷了一場輪回。裹得嚴實的碰撞,是另一種疼痛。
停止了,就像到了地獄的底部。沒有爬起來的力氣,就這樣躺著,狼狽不堪地躺著。
一只有力的胳膊把我挽了起來。是一個同樣裹得嚴實的男人。他對我笑,我也笑。現在的人都是這樣。
我們坐到了滑雪場里的小傘下,卸掉沉重的外殼,終于回歸自然。我看到他的眼睛,有著別人沒有的深邃。
第一次滑雪嗎?他問我。我不答,很多顯而易見的問題我總是不屑。
他笑笑,似乎不介意我的不禮貌。下次應該先在平一點的地方練習,不然會有危險。
我想不會有下次了。
為什么呢?他顯得好奇。
因為今天花光了所有的錢。我起身要走,他卻拉住我。其實如果你愿意來,我可以為你付錢的,并且樂意這么做。
我笑,說,那就等我愿意了,再找你。
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夏雨,人事部經理。
那張名片葬身在我的擲紙簍里。我對這種到處散名片的人本來就不抱什么希望,何況“夏雨”這名字一看就是假的。
錢都花光了,這段時間都是朋友借給我用。我想我該盡快找份工作,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資助一輩子,這一點我了解。
我看上的公司不下百家,可惜看上我的卻一家也沒有。在一家大廣告公司門前的草地上坐著,大口大口啃我的面包。Hi,原來是你。
我慌忙抬頭一看,原來是他,叫夏雨的男人。與那日不同,今天他西裝革履。
我尷尬地站起來,朝他打了聲招呼。
他問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說找工作。他開心地笑了,笑得讓我覺得他有些放肆,我決定錄用你。
錄用我?不看資料?我的小嘴成了零形。
不看了,我就是這家公司的人事部經理。
辦了手續之后,他向同事介紹我。
花舒,我們的新同事,我介紹來的新人。她負責的是廣告文字方面,請大家多照顧她。
下班了,我送你走。夏雨笑容滿面地走過來。
哦,好。我跟著他,此時此刻有種從屬的感覺,沒有地位,只有權力等待下一刻將會發生的事情。
夏雨照例每天送我回家,他從不上樓,每次到樓下就把我放下,然后我們道再見。每次躺在床上,心里不禁嘀咕,哪有這樣的上司,無事殷勤,卻不奸不盜。
又一個周末,我和他相約“無痕”茶座,那里陽光很好,靜靜的。冬天還沒有過去,風很冷,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冷嗎?他一邊問一邊脫下圍巾,然后圍在我脖子上。我察覺他的溫度,嗅到一點他的氣息。灰色的圍巾很柔軟,他在慢慢地為我打著結。面對面地站著,他離我是那么近,沒有多想,我抱住了他。
他看著我,微微俯下身子,輕輕地吻我。我們在冬天的陽光里,感受彼此唇的味道。我欣喜,因為他終于吻我。
花舒,到我家來。他看著我,孩子般倔強地看著我,由不得我拒絕。
一路的忐忑,我不發一言。
進了門,我看到的卻是一張偌大的結婚照掛在客廳。照片上演繹著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幸福。
花舒,我四年以前結過婚。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深深地吸。
她已經去世。他眼底忽然撇過一點哀傷。
沒關系,已經兩年了,我早該痊愈。他抽煙,一邊抽一邊告訴我關于他妻子的事情。這輩子最后悔的,是帶她去滑雪。我們挑戰最難滑的山坡,卻沒想到會把她的生命陪上。一飛沖天的快感,沖得太快,沖得回不來……
他忽然流淚。我心痛,整個心臟絞在一起,快要碎了。
整整一夜,他默默地抽煙,不發一言。 當光線再度出現時,一切歸于平靜。他收起痛苦和疲憊,朝我笑。我卻笑不出來。
你到底當我是什么呢?我問。
我喜歡你,就像當年我的妻。
我不介意做替身,只要留在你身邊。我靠在他的肩膀,嘆息。
他說你看,我們的手掌都有一根感情線,你的比我的長,或許我愛得不如你那么執著,或許我會先走掉。
那好,如果你不愛了,我允許你先走掉。
看你痛苦我會難過,怎么忍心走。
你知道我很堅強。我的痛不會超過兩個月。
六
聽說古代的時候人們會用替身娃娃來抵擋自己的災禍。我也愿意做替身娃娃,抵去路峻落寞。沒有來由的心碎,娃娃不怕痛。
我們的手掌都有一根感情線,只是我的比他的長。
我們日復一日地重復他的過去,他終于也察覺,我們都回不到過去。
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細沙,奮不顧身也要從指間滑落。太多東西過去了,我們就再也找不回來。隨著細沙去的,是過去的光陰。我站在他們逝去光陰的影子里,疲憊不堪。
我捧起他的手掌,看到那根脆弱的線已經模糊,眼淚不由滴了下來,我看見自己的悲痛在他手掌綻開,越發的冰涼起來。
他吻我,深深地。我感到不安,這或許是最后一次。
我希望猜錯,然而沒有。
七
他終于把分手說出口,說得猶豫,說得我想哭。只是擠不出眼淚。
你說過你難過不會超過兩個月,你說過你很堅強,對嗎,花舒。
我說是,堅定地,我知道如果我哭出來他會內疚,我不要他這樣。因為我愛他。
我看著他走,背影比先前消瘦。
對著鏡,我看著自己臉部憔悴的輪廓,仿似一夜之間我老了,老得任何風浪都再承受不起。
明晃晃的小刀,親昵地劃過我左手的愛情線。忽然一陣快感,我看到犀利的紅,就這么肆無忌憚地,在我手掌的紋路里滲透開來。皮開肉綻,萬念俱灰。
終于哭得天昏地暗。
我的左手不再有愛情線,只有一條永不能痊愈的瘡疤,埋藏著凄冷的雪,初遇的冬天。
編輯 王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