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意大利記者奧麗亞娜·法拉奇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發表演講。當時,成百上千的學生乘公共汽車前往中國社科院聽講,把整個演講大廳及走廊都擠得水泄不通。波瀾壯闊的場面,前所未有。法拉奇那種受歡迎與受崇敬的程度,絕不亞于一個“先知先覺”。對于很多聽演講的人來說,他們去的動機并不是為了感受那種熱鬧的氛圍,而是聆聽思想,感受一種光輝的力量,甚至還有一種感恩的情懷。正如在演講結束后的提問時間里一名意大利語專業的學生所說:“我并不是來問問題的,因為我從學會閱讀起就一直閱讀您的書,我已經知道您的答案了。我到這里來是為了代表我本人和我的同學向您表示感謝……我感謝您,我們感謝您,因為通過您的作品,您教給了我們兩件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勇氣與自由……請您不要死……我們非常需要您。
確實,法拉奇在世界很多角落都代表著自由,代表著勇氣,是公允新聞的源代碼;在很多場合,法拉奇所受到的禮遇,也如同朝圣者的虔誠一樣濃郁。
1980年8月21日、23日上午,在人民大會堂118廳,鄧小平接受法拉奇的采訪。在兩次共4個小時的談話中,鄧小平同志重點談了對毛主席的評價,并對國際形勢作了深刻的分析,并向外國記者講解中國自撥亂反正后的路線。當西方各大報紙連載法拉奇采訪鄧小平的全文時,世界第一次對中國共產黨第二代領導人有了全面的認識。這篇采訪,是《鄧小平文選》里僅有的兩篇“答記者問”之一。
法拉奇:“世界政治采訪之母”
奧麗亞娜·法拉奇,1929年6月29日生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是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記者,她曾經被譽為“世界政治采訪之母”,“和著名政治家縱談天下大事的能手”。同時,她還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先后出版有散文《一個男子漢》和《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享有極高的國際聲譽。成為20世紀最著名的新聞工作者、戰地記者之一,她最擅長捕捉時機采訪新聞,并運用文學化的新聞工作表達自己。在談話與行文時,把她“自我”的一切突顯在話語或作品的內容中。她的大部分作品被譯成各國文字行銷于全世界。圣·阿里科說:“法拉奇是我們這顆星球上最質樸但又最復雜的人之一,即使是在她與風云變幻的外部世界打交道時,她也不失那份神秘感。她對人世始終抱有某種對抗的態度,始終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姿態。”“法拉奇把自己造就成了明星,她是現代神話創造過程中的一個典型代表。”
法拉奇的足跡遍及世界五大洲,素以提問尖銳、言辭潑辣而著稱。她曾采訪過數十位政壇首腦和風云人物,包括基辛格、西哈努克、以色列前總理梅厄夫人、約旦前國王侯賽因、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前主席阿拉法特、印度的甘地夫人、巴基斯坦前總統布托、伊朗的宗教領袖霍梅尼等等。尤其在第三世界和發展中國家,她被人們視為一種反暴政、反集權、反專制的象征,廣為熱愛自由、追求民主的人士所喜愛。
但是,對于被采訪者,法拉奇卻是一個不好“對付”的女記者。法拉奇提問刁鉆尖刻,并在訪問時根據不同的對象,采用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對于被她采訪的那些人,她都有自己的評價,喜歡誰,不喜歡誰,她都“愛憎分明”。
例如,面對不可一世的卡扎菲,法拉奇不懼強權,同樣尖銳過人。當卡扎菲高傲地說:“我是福音”的時候,她不屑地打斷并質問他:“停住,停住,你說什么?你信真主嗎?”卡扎菲不明白她的話,又問:“你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法拉奇說:“噢,我以為你就是真主。”一聽這話,卡扎菲被氣得像發怒的獅子一樣哇哇大叫,嚇得在場的攝影師和翻譯人員都有些發抖,而法拉奇卻鎮定自若,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最后,卡扎菲也只好跌坐在沙發上,繼續接受法拉奇的采訪。
當然,最“精彩”的還是她和亨利·基辛格在1972年底長達兩個月的喋喋不休的爭吵。1972年11月,法拉奇對基辛格的采訪很不愉快,基辛格當時很“傲慢”。在采訪的時候,法拉奇一時說基辛格“是一個冷冰冰的人”,一時說基辛格是一個“輕率地勾引女人的人,甚至是個花花公子”,把基辛格逗得暈頭轉向。期間,在基辛格忘乎所以的時候,法拉奇誘敵深入,使基辛格博士把自己形容成了一個“不帶槍的亨利·芳達(美國西部電影里西部牛仔形象)”,說自己“總是單槍匹馬地行事。美國人特別喜歡這一點。美國人喜歡獨來獨往的牧馬者,喜歡只身進入城市和鄉村牧馬者,僅此而已。”還說“我絲毫不怕失去群眾,我能使自己做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當《新共和》全文刊載了法拉奇的采訪記,華盛頓、紐約等幾乎美國所有的報紙轉載此文之后,立即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美國總統尼克松對基辛格十分惱火。基辛格跑到尼克松在圣客利門蒂的家中去找他,總統把他拒之大門外,連他的電話也不接。報刊也譴責他的言論太傲慢、太輕率。作為尼克松總統的使者,他把一切功勞都歸為己有,并把總統置于一邊不顧。報紙還畫了漫畫攻擊基辛格:穿著牛仔服的基辛格騎著馬去沙漠。另一些報紙則刊登了腳登馬靴、頭戴大沿帽的亨利·芳達的照片,下面寫著:“亨利,孤獨的牧馬者”。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接著,基辛格在接受記者采訪的時候稱,接見法拉奇是他“生平最愚蠢的一件事”,并說法拉奇歪曲了他的回答,曲解了他的思想。這又把法拉奇得罪了,她馬上給在巴黎的基辛格發電報質問他,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還威脅他要把采訪錄音公之于世。《時代周刊》、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等媒體,電視臺也來采訪法拉奇,法拉奇把這一切都跟世界說了。兩個人的爭吵持續了兩個月。
接受法拉奇的采訪,是機遇,但又是挑戰
正因為法拉奇的這些特點,很多政治人物都對她敬而遠之。她曾經多次要求采訪鄧小平,但是由于諸多原因都被拒絕。1980年,意大利總統佩爾蒂尼定于9月訪華,法拉奇請他“走了后門”,才使她終于實現了這個愿望。法拉奇的父親與佩爾蒂尼是朋友,她跟佩爾蒂尼也很熟,隨時都可以打電話找總統。她利用她以及她父親與佩爾蒂尼的關系,搬出總統來為她說情。她要求佩爾蒂尼向中方推薦她,而且只推薦她一個人,不讓其他意大利記者知道,她要進行“獨家采訪”。同時,法拉奇本人又是意大利乃至世界赫赫有名的記者,佩爾蒂尼也難以拒絕她的要求。于是,總統親自出馬給中國大使打電話,說明法拉奇是一名嚴肅的記者,對中國在國際問題上的觀點很贊賞,對中國很友好等等,要求中方同意法拉奇采訪鄧小平。
中國外交部新聞司立即打報告請示鄧小平同志,鄧小平同志很快就批復同意。新聞司發出了邀請函。法拉奇喜出望外,她拿到簽證后,立即啟程,于8月18日抵達北京。
法拉奇到北京之后,住在民族飯店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當時,民族飯店的改建工作還沒有完成,二樓的東邊部分包括法拉奇住的房間都還沒有空調。法拉奇住的房間里,只有一部立式電扇。8月的北京,也正是炎熱的季節。但是,她選擇這個房間,很大原因也是因為周圍基本沒有外國人。
工作中的法拉奇相當瘋狂
作為記者,法拉奇是很敬業的。在她萌發采訪鄧小平的想法之后,她就開始收集有關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歷史資料,對新中國進行了解和研究。她對中國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歷史都有所了解,對鄧小平個人的歷史背景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挨批的情況也比較了解。
在沒有對鄧小平進行采訪之前,法拉奇就已經同世界上十家大報訂了合同,準備連載她與鄧小平的談話記錄。根據資料記載,她要先向《紐約時報》供稿,然后向《華盛頓郵報》、意大利《晚郵報》、倫敦《泰晤士報》、南斯拉夫《政治報》及德國、加拿大的報紙等供稿。可見,當時世界輿論對她的這次采訪還是相當重視的。
由于法拉奇要向西方報紙供稿,所以這次采訪她沒有使用她的母語意大利語,而是使用英語。當時,中國外交部請施燕華同志為她做翻譯。施燕華于1975年因工作需要從紐約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回到中國翻譯室,在外交部翻譯室任職10年。施燕華也是我國著名的翻譯專家,先后任中國外交部翻譯室主任、駐盧森堡大使等職。1980年8月21日上午,施燕華接到通知,然后她就到了人民大會堂,為法拉奇采訪鄧小平做翻譯工作。
據說,法拉奇采訪鄧小平的時候,她還和中方擬訂了一個“君子協定”,就是她對鄧小平的采訪必須如實報道,不能斷章取義。法拉奇也打算全文發表她的采訪稿。所以,法拉奇的采訪結束之后,新聞司領導要施燕華去北京民族飯店二樓那個悶熱的房間里協助法拉奇整理談話記錄稿(法拉奇的發表稿須經中方審閱認可),以保證英文稿的準確性,并對內容把關。鄧小平同志在采訪完畢之后也沒有要求審核中文記錄,他很放心。這就意味著,施燕華同志要對將在西方各報刊上發表的英文稿的內容負責。可見,這次重大采訪能夠成功,施燕華的工作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8月21日的第一次采訪完畢后,施燕華就到了法拉奇所在的房間。事實上,21日和23日的兩次整理記錄都是在這里進行的。一到法拉奇那間沒有空調、又不透風的小房間里,呈現在施燕華面前的景象是:外面天氣炎熱,而這個房間卻大門緊閉,室內光線很暗;零亂的床鋪,堆滿了稿紙的書桌;伏案奮筆的法拉奇揮汗如雨,還拼命地抽著煙,屋子里充滿了嗆人的煙味。完全是一副電影里面“地下工作”的場景。
法拉奇跟施燕華說,在完成采訪稿前,她不想見任何人,因為一旦有其他的記者知道她來了,就都會來找她,打聽她要見誰,談什么等。這樣,她就不能安寧。所以,自住進飯店到離開,法拉奇既沒有上街,也沒有打電話,更沒有找意大利駐華使館的人匯報情況,只是一心一意地準備采訪提綱、整理采訪記錄、完整新聞稿。當時,那里還沒有因特網,法拉奇帶來了很多有關鄧小平的書,期間她還在仔細地閱讀。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法拉奇竟然也要施燕華對她所提的要求進行“嚴格保密”。
在民族飯店整理記錄寫作新聞稿的那兩天里,廢寢忘食的法拉奇仿佛沒有意識到別人的存在,只是一個勁發瘋般地工作。她不斷地吸著煙,埋頭看她自己的筆記,每次都整理到晚上7點鐘左右。法拉奇似乎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疲勞,也不出去吃飯。據施燕華的回憶,那幾天法拉奇吃的是三明治,有時吃她自己帶來的餅干。她還請施燕華吃她的餅干,反正不整完,她也走不了,只好陪她啃餅干。在那個大熱天里,施燕華和法拉奇擠在靠墻的一張長桌旁,幾乎沒有伸腿的地方。兩瓶礦泉水很快喝光了,法拉奇也想不到讓服務員送幾瓶上來。
工作期間,法拉奇一邊放錄音,一邊對筆記,一旦有了疑問,她就會停下來問施燕華:“這是什么意思?”施燕華就跟她解釋。有時候她還很挑剔:“這英文不好懂,換一個說法吧!”為了使譯文既準確地表達意義,又能讓外國人一看就懂,施燕華就提出幾種譯法供她挑選。但是,有時法拉奇要求用的字的意思違背了原意,她就跟她說“不”。然后,法拉奇又會問“為什么不行?”兩人便展開一番爭論。當然,最終讓步的還是法拉奇。除了為這樣的爭論著急外,法拉奇還提出了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問題,比如,“鄧小平先生談話時說‘這個’,‘這個’是什么意思?” 施燕華感到啼笑皆非,她回答道:“Well(表示談話的重新開始)。”事實上,“這個”只是中國人講話中的口頭語,它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但是法拉奇卻沒有罷休,她跟施燕華商量:“‘這個’很好,把‘這個’放到談話記錄里去,好嗎? ”
在施燕華的協助下,法拉奇很快完成了采訪稿。該稿分別于1980年8月31日和9月1日發表于《華盛頓郵報》,同時被世界各大報紙轉載。同時,法拉奇在回到紐約后,也一直惦記著施燕華對她采訪工作的配合。1986年,法拉奇托親友給施燕華送來了一本意大利文版的《風云人物采訪記》。
采訪在輕松的氛圍中開始
法拉奇對鄧小平同志的采訪是1980年8月21日和23日分兩次進行的,地點是人民大會堂118廳。法拉奇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老記者,一坐下來,她就把錄音機放在茶幾上。然后跟鄧小平打招呼:“明天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樂!”
鄧小平幽默地回答:“我的生日?明天是我的生日嗎?”
“是的,鄧先生。我是從您的傳記里得知的。”
“好吧,如果您這樣說,那就算是吧。我從來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而且,如果明天是我的生日,您也不應該祝賀我:這就意味著我已經76歲了。76歲的人已是江河日下了。”
“鄧先生,我父親也76歲了。但是,如果我對他說76歲的人已是江河日下,他會扇我耳光的。”
“他干得好!您不會這樣對您父親說的,對嗎?”
……
正式的采訪就在這樣輕松的氛圍中開始。
“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會不會被拆除?”
不過,正式的采訪中,話題都沒有這么輕松。法拉奇的提問,是圍繞對毛主席的評價展開的。一開始她說,她來到北京,發現中國變化很大,毛主席的像少多了。接著提出“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遠保留下去”以及毛主席與“四人幫”的關系如何等等。鄧小平同志從容不迫,對這一系列重大的原則問題,進行了清晰的闡述。
1980年的前后,隨著撥亂反正的全面而深入地展開,“文化大革命”所犯的錯誤一個個被糾正,很多被冤屈的同志也一個個被平反,對毛主席的個人崇拜也被打破。在這種背景下,如何評價毛澤東,越來越成為國際國內廣泛關注的焦點問題。
鄧小平同志準確地判斷了國內外的形勢,利用法拉奇采訪他的這次機會,清晰而且非常準確地闡述他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向全世界發出了一個重要信息:中國共產黨不會全盤否定毛主席。
法拉奇采訪鄧小平的時候,還有一個非常復雜的現象背景。那就是拆除毛主席像和語錄牌。1980年7月,中共中央發出指示,指示指出:“毛主席像、語錄和詩詞在公共場所掛得太多,這是政治上不莊重的表現,有礙國際觀瞻,今后要逐步減少到必要的限度。”
指示發出之后在全國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在人民大會堂,文件發出的當天就開來了兩輛吊車,工人們奉命將懸掛在那里的巨幅毛澤東像取下。當時,這一行動立即引起了圍觀群眾的強烈反應,不少人紛紛對此發表議論。北京大學也緊急行動,過去花了很多氣力修建的毛澤東雕像,也都被拆除。
此后,全國各地也都相繼采取一系列行動,拆除了許許多多的毛主席塑像和語錄牌。在遼寧省等各大、中等城市,日常所見的語錄牌和毛澤東雕像都被拆除,地上只剩下散落的磚頭、水泥渣和石塊。
這個舉動不僅引起國內百姓的議論和思考,也引起了國際輿論的關注。
所以,法拉奇采訪鄧小平的時候,她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有關毛主席像的問題,而且直截了當:“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是否要永遠保留下去?”
鄧小平回答說:“永遠要保留下去。過去毛主席像掛得太多,到處都掛,并不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也并不能表明對毛主席的尊重。盡管毛主席過去有段時間也犯了錯誤,但他終究是中國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要締造者。拿他的功和過來說,錯誤畢竟是第二位的。他對中國人民做的事情是不能抹殺的。從我們中國人民的感情來說,我們永遠把他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
毛澤東和“四人幫”是什么關系
接著,法拉奇便把話題有意無意地指向毛澤東個人,而且問題長滿刺兒:“對西方人來說,我們有很多問題不理解。中國人民在講起‘四人幫’時,把很多錯誤都歸咎于‘四人幫’。說的是‘四人幫’,但他們伸出的卻是五個手指。”
鄧小平對這個問題做了合情合理的辨證的分析:“毛主席的錯誤和林彪、‘四人幫’問題的性質是不同的。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是做了非常好的事情的,他多次從危機中把黨和國家挽救過來。沒有毛主席,至少我們中國人民還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長的時間。毛主席最偉大的功績是把馬列主義的原理同中國革命的實際結合起來,指出了中國奪取革命勝利的道路。應該說,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或50年代后期以前,他的許多思想給我們帶來了勝利,他提出的一些根本的原理是非常正確的。但是很不幸,他在一生的后期,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是犯了錯誤,而且錯誤不小,給我們黨、國家和人民帶來許多不幸……”
接下來法拉奇的問題還是圍繞著毛主席個人評價和“文化大革命”的主題展開。對于法拉奇的“你們對‘四人幫’審判的時候,以及你們開下一屆黨代會時,在何種程度上會牽涉到毛主席”這個問題,鄧小平說:“我們要對毛主席一生的功與過作客觀的評價。我們將肯定毛主席的功績是第一位的,他的錯誤是第二位的。我們要實事求是地講毛主席后期的錯誤。我們還要繼續堅持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是毛主席一生中正確的部分。毛澤東思想不僅過去引導我們取得革命的勝利,現在和將來還應該是中國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所以,我們不但要把毛主席的像永遠掛在天安門上,作為我們國家的象征,要把毛主席作為我們黨和國家的締造者來紀念,而且還要堅持毛澤東思想。我們不會像赫魯曉夫對待斯大林那樣對待毛主席。”這個時候,鄧小平指著法拉奇的筆提醒她:“請你把這句話記下來!”
對于拆除毛主席像以及毛主席紀念堂是否會拆掉的問題,鄧小平還告訴法拉奇,盡管說修建毛主席紀念堂是違反毛主席自己的意愿的,但當時做這件事,是從為了求得比較穩定這么一個思想考慮的,“20世紀50年代,毛主席提議所有的人身后都火化,只留骨灰,不留遺體,并且不建墳墓。毛主席是第一個簽名的。我們都簽了名。中央的高級干部、全國的高級干部差不多都簽了名。現在簽名冊還在。”因此,他明確表示不贊成把它改掉。“已經有了的把它改變,就不見得妥當。建是不妥當的,如果改變,人們就要議論紛紛。現在世界上都在猜測我們要毀掉紀念堂。我們沒有這個想法。”
第一次采訪意猶未盡
聽完鄧小平對毛主席的看法之后,法拉奇便把話題轉移到鄧小平本身的評價、四個現代化與私人投資問題上。對于法拉奇所謂的“小資本主義”問題,鄧小平的回答是:“我們的建設方針還是毛主席過去制定的自力更生為主、爭取外援為輔的方針。不管怎樣開放,不管外資進來多少,它占的份額還是很小的,影響不了我們社會主義的公有制。吸收外國資金、外國技術,甚至包括外國在中國建廠,可以作為我們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生產力的補充。”
第一次談話從8月21日上午10時開始,直到當天12時10分結束。法拉奇的問題都是一針見血,針針鋒芒,鄧小平的回答也是直截了當,坦誠睿智。雙方的交流十分暢快。通常,鄧小平會見外賓對時間掌握得很準,到了吃飯前就結束。但是這次卻超過了10分鐘,他似乎還意猶未盡,便主動提出:“怎么樣,到吃飯時間了,肚子要鬧革命了。看來你的問題還沒問完,我們找時間再談一次吧!”
這正是法拉奇所求之不得的,一聽這話,她激動不已,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連連說:“好啊,好啊!”
對鄧小平自身的評價
經過一天的休息與思考,8月23日上午, 法拉奇在老地方再次采訪鄧小平。前后兩次采訪加起來約有4個多小時。法拉奇的問題仍然像上一次那么激烈,在談話過程中甚至還打斷鄧小平的話,但鄧小平卻始終駕馭了整個采訪過程,他不回避問題,并且對所有的問題都給予圓滿的充滿智慧的回答。
而法拉奇的確不是平凡的記者,她的問題總是超出常人的想象:“你說在后一段時期毛主席身體不好,但劉少奇被捕入獄以及死在獄中時,毛主席身體并不壞。過去還有其他錯誤,大躍進難道不是錯誤?照搬蘇聯的模式難道不是錯誤?對過去這段錯誤要追溯至何時?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到底想干什么?”“你是否能肯定,今后事情的發展更為順利?你們是否能夠達到你們的目的?因為我聽說,所謂‘毛主義分子’仍然存在。我說的‘毛主義分子’是指‘文化大革命’的支持者。”“為什么你想辭去副總理職務?”等等,這都是一些非常棘手甚至在常人看來有些離譜的問題。而鄧小平卻沉著應答,始終不亂方寸。
法拉奇見沒有把鄧小平難倒,便改變矛頭的方向,指向鄧小平同志本身。她問道:“據說,毛主席經常抱怨你不太聽他的話,不喜歡你,這是不是真的?”
對此,鄧小平以一個偉人的風度,又保持一個平常的心,他很坦然地答道:“毛主席說我不聽他的話是有過的。但也不是只指我一個人,對其他領導人也有這樣的情況。這也反映毛主席后期有些不健康的思想,就是說,有家長制這些封建主義性質的東西。他不容易聽進不同的意見。毛主席批評的事不能說都是不對的。但有不少正確的意見,不僅是我的,還有其他同志的,他不大聽得進了。民主集中制被破壞了,集體領導被破壞了。否則,就不能理解為什么會爆發‘文化大革命’。”
鄧小平的回答是中肯的,也是坦率的。但是,法拉奇卻似乎顯得有些放肆了,期間她又提了一個令人發指的問題。當時,法拉奇對天安門廣場節日還掛著斯大林的像很不理解。在她印象中,斯大林一無是處,而赫魯曉夫則相反。于是,在談話中法拉奇與鄧小平對此產生了不同的見解。這時,法拉奇提了一個令整個大廳空氣都緊張起來的問題:“我有一句話,希望您聽了不要生氣,這不是我說的,西方有人說您是中國的赫魯曉夫!”
翻譯施燕華當時就有點猶豫,害怕鄧小平同志聽了不高興。但是作為翻譯必須忠實于對方的原話,她就照原話翻譯給鄧小平聽。鄧小平聽了之后,不但沒有表示絲毫的生氣,相反卻非常爽朗地大笑起來,然后,用平靜的語氣從容地回答說:“喔,在西方,他們稱我什么都可以,但赫魯曉夫我很熟,我個人同他打了10年交道,我是了解這個人的,把我比作赫魯曉夫是愚蠢的。”翻譯這才松了一口氣。接著,鄧小平概括了赫魯曉夫對中國做的種種壞事,然后寬容地說:“看樣子,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達不成協議了。這樣吧,你保留你的觀點,我保留我的。”
法拉奇將話題轉移到鄧小平“兩次遭貶”以及受到迫害的歷史上來:“鄧先生,我確實感到困惑,因為一方面您譴責他(指毛主席),另一方面您又維護他。而且,在他批準下,您兩次被貶下臺。”
鄧小平答道:“不是兩次,是三次,也不是毛主席批準的。我這個人經歷了三上三下。”鄧小平坦誠地講到他的“三下”經歷:第一次是王明的“左”路線把他整下去的;第二次是“文革”初期,林彪和“四人幫”痛恨他,把他送到江西去勞動;第三次是“四人幫”篡權又把他打下去。鄧小平自嘲說:“為什么我會三上三下?就是因為我喜歡說點實話。”
法拉奇聽后對鄧小平佩服不已:“您說話心口如一,任何時候都是這樣。但是一個人經歷三上三下而活下來,在世界上也是罕見的。很多領導人可能只有一上一下,二上二下,拿破侖也只下了一次(應是兩次,一次是兵敗萊比錫后退位,被放逐埃爾伯島;第二次是滑鐵盧戰役大敗后,被放逐圣赫勒拿島,原作者注)。當然您不可能同拿破侖比,也不好比。您經歷三上三下而復生,有什么秘密?”
對于復生的秘密,鄧小平的回答是:“沒什么秘密。就是有時候他們覺得我還有點用……外國朋友也常問我,怎么能經受這么多的坎坷。我想因為我比較樂觀,但這還不全面,全面的回答是,因為在我內心深處,我對毛主席寄予希望,我知道他了解我。”
法拉奇又來勁了:“但是毛主席并不喜歡您。他說,您耳朵不好,卻總挑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也不問他的意見,自行其事。”
鄧小平:“他是說過這些話。不過毛主席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說的。他經常說別人不征求他的意見,不聽他的意見。這是因為他有家長作風,他聽不得不同意見。他確實滋長了不健康的、封建主義的作風。如果你不了解這些,你就不會理解為什么會有‘文化革命’。”
法拉奇對鄧小平的江西生活很好奇:“您在江西做什么?”
鄧小平:“一天勞動兩個小時。”
法拉奇:“當時您是否非常氣憤,希望報仇?”
鄧小平:“我這個人從來不大喜歡氣憤。因為這是政治問題,沒有氣憤的必要,氣憤也不解決問題。”
之后法拉奇還問鄧小平在被“清洗”的安全問題,鄧小平回答說,林彪和“四人幫”一直想謀害他,但毛主席保護了他。在江西,毛主席專門安排人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在談話的最后,法拉奇又把話題轉移到江青身上,她問鄧小平:“你說‘四人幫’是少數,全國很多人反對他們。他們這些少數人怎么可以控制中國,甚至整老一輩的革命家?是否他們當中有一個是毛主席的夫人,他們的關系太好,你們不敢動她?”“是否毛主席對江青的錯誤視而不見?江青是否像慈禧一樣的人?”“對江青你覺得應該怎么評價,給她打多少分?” 此時,鄧小平的思維仍是那樣明晰和機敏,他說:“江青本人是打著毛主席的旗幟干壞事的。但毛主席和江青已分居多年。”并且給江青的打分是“0分以下”。
對于對自己的評價,給鄧小平顯得非常謙虛謹慎而又膽大心細:“我自己能夠對半開就不錯了。但有一點可以講,我一生問心無愧。”
4個多小時的談話結束了,鄧小平高興地起身與法拉奇握手告別,臨別時他幽默地說:“怎么樣,我考試及格了吧?”法拉奇說:“精彩極了(excellent)!”
法拉奇認為,對鄧小平的采訪,是她事業中最成功的一次
鄧小平對這次采訪非常滿意。8月23日下午,當施燕華再次到民族飯店與法拉奇整理記錄時,她正在伏案工作,一看到她,法拉奇的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她說:“鄧一點也不回避問題,對每個問題都給以充分的回答。”“他像我的父親,我問什么問題他都能容忍。他還如此幽默,使人感到親切。”工作之余休息的時候,法拉奇一邊在房間里來回走,一邊說:“他(鄧小平)是個偉人。他對一切問題了如指掌,每個問題都回答得很精彩……他真幽默。我喜歡他的風格。喔,我喜歡他!我喜歡他!(I Love Him)。”她接連說了好幾次“我喜歡他”。
8月31日和9月1日,美國的《華盛頓郵報》在頭版連載了鄧小平與法拉奇的談話,題目是《鄧說要清除毛的封建主義錯誤》。談話內容立即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各國報紙紛紛轉載,它們轉載的題目是《世界第一次對這個矮個子領導人和他的事業有了全面的認識》,同時,他們評論說“這是鄧小平歷史性的、出色的答記者問”。外電評論也上升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鄧小平第一次宣布,在明年的黨代會上,將不會像批判斯大林那樣,全面批判毛澤東。但是總結大躍進以后的總路線,今后的中國將與毛路線訣別,進行四個現代化。”國際輿論對鄧小平本人也予以很高的評價。法拉奇在采訪記的前言中說:“我問的所有問題,包括最尖刻、最無禮的問題,鄧都微笑著坦率地予以回答。”同時,她接受美國電視臺采訪時說:“我所采訪的世界領導人中,沒有一個人能像鄧這樣坦率、深入地談論歷史問題。”法拉奇認為,對鄧小平的采訪,是她事業中最成功的一次。
這次談話的內容在國內也產生了很大的反響。中央警衛局將鄧小平與法拉奇的談話向官兵們宣讀之后,普遍反映說:“這樣講很好,大家都能接受,符合黨心、軍心、民心。”鄧小平的談話觀點和思想也大都為1981年6月27日中國共產黨十一屆六中全會一致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所吸收。
而鄧小平也因這次采訪,對法拉奇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時隔不久,當他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接見意大利年高德劭的佩爾蒂尼總統時,一見面他就真摯地說:“你們意大利有一位很偉大的女性,一個很偉大的法拉奇! ”
1980年9月,法拉奇又寫信給鄧小平,感謝他接受她的采訪,在信的末尾,她寫道:“采訪(鄧)是我的宿愿。我曾擔心語言障礙會妨礙我實現這一夢想,后來我發現這一擔心是多余的。”
這是一次歷史的談話,又是一次偉大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