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論唐太監高力士

高力士是個很特別的太監。

忠誠是難得的美德，可像高力士那樣貫徹始終的，卻并不多見。尤其在今天，像他那樣的人，幾乎已經絕種了。

有人批評，高力士使宦官的地位大大提升，從而成為唐朝滅亡的禍根。

但平心而論，亡國的那筆賬，是不能隔著好幾代，算到他身上的。他本人不過是全心全意侍奉君主，至于對以后有什么影響，那實在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了。

皇帝身邊第一人

高力士公元684年生于廣東，當地人口販子很多，力士就是那時被拐走的，輾轉送進了宮里。多年以后，他托人找到了自己的母親，可是相見之后，雙方卻十分陌生。直到母親說出“我兒子胸前有七個黑痣”，母子才敢相認。

當年，他和另一個孩子都被賣給嶺南官員李千里，李為他們分別取名為“金剛”和“力士”，合起來恰好就是佛教中的守護神，這也是為了討好篤信佛教的武則天。小力士聰明伶俐，深得武后寵愛，但不久卻犯了錯，被趕出了宮。后來，宦官高延福把他收為義子，命運才有了轉機。

唐玄宗年輕時，就和高力士意氣相投，力士對他也盡心盡力。玄宗正式當上太子后，力士對太子妃，也如對太子一樣恭敬。

玄宗即位之初，朝政把握在太平公主手里，公主還想要謀害他。玄宗得知了消息，當即授予幾個親信兵權，武裝解除了太平公主的權力，其中之一就是高力士。

立功后，高力士官封三品，掌管皇宮的警衛工作。從此，連官員的奏章都要經他之手，小事他通常自行裁決，成了皇帝身邊的第一大紅人。

后來，他又官封驃騎大將軍，官銜甚至超過了宰相。

讓皇帝高枕無憂

我國有這樣一個傳統，認為皇帝受命于天，有責任保護萬民。于是我們看到，皇帝一方面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另一方面則承擔著天下最為沉重的責任。

皇帝和臣子之間，討論的都是如何實現天意，如何完成責任。這樣一來，朝廷就成了一個十分沉重、令人壓抑的地方。

以唐玄宗而論，在他的前半生，為了完成自己的責任，確實也付出了很多。

宰相韓休剛直不阿。每當宴會、打獵時，玄宗一看到有人說錯話，立刻就小聲提醒:“小心呀！韓休要是聽見，就沒完沒了了！”

常常是話音未落，韓休已經開始了大聲指責?；实圻€要看大臣的臉色，親信紛紛為他抱屈:

“韓休當上宰相之后，皇上越來越瘦了。為什么不干脆把他罷免呢?”

玄宗卻答道:

“我重用韓休，是為了國家社稷呀！就算自己瘦了，只要肥了天下，我也心甘情愿！”

皇帝除了要時刻顧及大臣的眼色外，一旦發生宮廷血腥、王室政變，他也會處在矛盾的最前沿。在大臣面前，皇帝要保持王者的尊嚴，即便在后宮和皇后在一起的時候，皇后通常也要擺出一副“母儀天下”的姿態。從這層意義來說，皇帝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好過的。為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皇帝必須要犧牲很多東西，必須要學會適應孤家寡人的那種高處不勝寒。

唯一能夠安慰體恤皇帝的，就是太監了，因為他們終生以宮廷為家，完全擺脫了外面的名利爭奪，他們是皇帝唯一可以談心的人。

只是皇宮這個地方，畢竟是權力斗爭的焦點，在這里待久了，太監也難免被各種派系、各種力量所利用，把宮里搞得烏煙瘴氣?；实坌枰麄?，同時也害怕他們，不得不提防他們。高力士卻是一個例外，他從來不惹任何麻煩，只會全心全意服侍玄宗。玄宗這樣評價他:

“只要有高力士，我就能高枕無憂?！?/p>

這樣的信任和倚重，實在已經超過了對自己大臣的信任。而且從這句話里，我們還能看出，玄宗的內心是孤獨的，他對高力士有一種依賴。從那之后，力士就很少離宮，甚至連假期也不愿意出去。

問責雙方

玄宗遇到了不好直接出面的事情，常常會讓力士代辦。

當大軍閥哥舒翰與安祿山失和，高力士就被派去調停。

當宰相張說和貴族宇文融展開了明爭暗斗，玄宗很是反感，便派力士出面，探察其中原委。

這本來就是一場狗咬狗的事，兩邊誰都不干凈，都希望打敗對方，自己坐大。

張說被軟禁后，力士前去探望，回來上奏道:

“張說十分惶恐，終日蓬頭垢面，睡的是稻草，吃飯用的是囚犯的餐具，每天只吃糙米和野菜。”

眼見玄宗有了憐憫之意，力士大聲道:

“皇上您忘了嗎？張說一直忠心耿耿，有功于朝廷呀！”

最后，張說雖然被免除了宰相，但畢竟活了下來，而宇文融也被查出問題，貶成了魏州刺史。他們都想爭權，結果卻兩敗俱傷。

這樣的結果，也是力士想要的。因為他對所有的大臣都不滿意，沒有一個大臣能像自己這么忠心。他覺得，你們書念得再多，水平再高，只要不能全心全意為皇上辦事，就不是好官。以后，每當出現宮廷矛盾，他都勸皇上要“問責雙方”，各打五十大板。

這件事后，高力士身價百倍。后來的李林甫、楊國忠、高仙芝和安祿山等，都仰仗了他的提拔。因他而得到官職的人，簡直數不勝數。

這樣一來，他得到的賞賜與旁人送的禮物，就越來越多，簡直富甲天下。人們都說，他的財富遠遠超過了諸侯。

肚子里的蛔蟲

高力士提拔的李林甫、楊國忠和安祿山，后來都變成了奸臣與叛臣，因此有人認為，高力士也是禍國的元兇。

但實際上，只要高力士侍候皇上，別人就會求他說好話。他如果不肯幫忙，就等于和朝臣公然作對。于情于理，他都沒有別的選擇。更何況，那些善于斡旋官場的人，即便不通過他，也未必便出不了頭。

要說腐敗，也是整個制度的腐敗，實在不該由一個太監來承擔責任的。

力士能選擇的，是從不結黨。不管推薦了誰，都不會借機和他們拉近乎，借他們的手來左右朝政。他的原則是，雖然我提拔了你，只要你對不起皇帝，我還是會和你翻臉。

宰相李林甫想廢皇太子李瑛，改立李瑁，施展了諸多手段。李瑛被賜死后，李林甫上奏玄宗，請求立李瑁為太子。玄宗自己卻想改立年長品優的忠王李典，遲遲未決，連飯都吃不下了。高力士心疼皇帝，問他為何事愁煩，玄宗答道:

“你是我最親近的人，怎會看不出我的煩惱？”

“如果猜得不錯，皇上愁的是改立太子的事。”

“對呀！你覺得我該怎么做呢？”

力士太清楚玄宗的想法了，立時答道:

“這有什么好想的？就該立年長品優的，誰也說不出什么來?！?/p>

“是嗎？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力士就像是玄宗肚子里的蛔蟲，總能猜到皇上的心意，在皇上猶豫不決的時候，鼓勵他照自己的想法辦。這樣的侍從，誰不喜歡？

李林甫當然不肯善罷甘休，又想陷害太子，全靠高力士周全的保護，才使太子幸免。

高力士這么盡心，并不是為了討好太子，玄宗才是他的一切。在他看來，為玄宗分憂解難，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職責。

后來有一次，楊貴妃惹怒了玄宗，被勒令回家閉門思過。趕走貴妃之后，玄宗寂寞難耐，內心煩躁，喜怒無常。力士看不過去，故意向玄宗提出，該把貴妃的日用物品送回家去。玄宗一聽，竟吩咐把自己的晚餐也一并送去。力士當即跪倒，懇求玄宗原諒貴妃，玄宗立即準奏，要他把貴妃接回。

這君臣二人的表演，其實更像是一個人的內心交戰。力士總能說出玄宗的心里話，那些話總是玄宗礙于面子說不出來的。有了高力士，玄宗下不了臺時，就有了臺階。

對高力士來說，他其實并不是有心解救楊貴妃，只不過是不想看著玄宗這么難受罷了。

“老管家”的辛酸

力士又被玄宗稱為“老管家”，只是他管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家了。他一向懂得分寸，輕易不參與政事，可有時實在不能坐視不管，他也會直言進諫。到了這種時候，無論罪魁禍首是不是自己曾經推薦過的，力士都從不客氣。實際上，每當奸臣禍國，高力士都會向皇帝進諫。讓他辛酸的是，皇帝已經不怎么在意朝政了。

李林甫被評為“口蜜腹劍”，為人十分狡詐，最擅長的就是排斥異己。他當宰相的19年間，唐朝逐漸衰敗。

即位之初，玄宗每年都要巡行各地，親自督導各地的糧食征收。李林甫見玄宗備感厭倦，就私自征稅征糧，辦妥之后再請皇上視察。玄宗龍顏大悅，放心地對力士說：“我已經十年沒有出長安一步了，天下還能安享太平。既然是這樣，我想把國事全交給李林甫，自己就有時間去修長生不老之術了?！?/p>

“那可不行，巡幸各地是天子的職責呀。如今賦稅雖然都能收上來，可是拋荒的田地卻越來越多了，實在是因為稅收過于苛刻。長此以往，百姓不堪重負。另外大權一旦旁落，待他羽翼豐滿再想收回的話，可就不容易了?！?/p>

玄宗登時臉色大變，這個皇帝還是聽不得批評意見。力士一見，趕忙跪倒，不停地磕頭:“我口不擇言，說錯了話，罪該萬死。”

從此以后，力士對政事閉口不談。

到了楊國忠當宰相的時候，玄宗有意擴張領土，國忠派兵攻打云南，結果20萬人全軍覆沒。事后，國忠卻謊報軍情，偽稱大獲全勝。玄宗高興地說:

“我已經老了，沒有精力管理國事了。不如把政務交給宰相，戰事交給將軍，我就再也沒有擔心的事了！”

力士實在忍不住了，正色道:

“我聽說在云南我們沒有贏，反而打了大敗仗。還聽說邊疆的將領不斷擴充軍隊，朝廷已經難以約束他們了。萬一他們起了二心，恐怕國內沒有軍隊可以平叛，怎么能說無憂了呢？”

“住口！國家的事，我自然心里有數！”

事實上，玄宗雖然信任高力士，但一直不允許他參與政務。這樣一來，力士即便對時局深感憂慮，也難以扭轉皇帝的心。作為忠臣，他選擇了折中的辦法——該說的我就說，皇帝聽與不聽，我都不去管他。這其中有條最重要的原則——在天下人和皇帝之間，我選擇了皇帝，寧可對不起天下人，也不能對不起皇帝。

這時的高力士，是辛酸的?？粗实墼跀〖?，自己卻勸阻不了，這份心里的郁悒，最后就變成了說怪話。

當水旱頻仍，爆發了大饑荒的時候，楊國忠還向玄宗獻上稻穗，告訴他一切都好。地方官想要如實稟奏，都被國忠擋住了。這時的力士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沒有人能向玄宗說真話了。又要說真話，又不能得罪皇帝，就有了一次特別的問答。玄宗問：“如今雨水連綿，無盡無休，你有什么對策嗎？”

高力士痛切地答道：“皇上把朝政大權都交給了宰相，恐怕是賞罰有誤，才使得陰陽不調，氣候反常。大勢如此，我一個小小的宦官，又能有什么辦法？”

玄宗聞言，沉默許久，但是終歸不能重整朝綱。

趕走李白

歷代寫歷史的都是文人，文人總是對自己的同類特別推崇，而對于把李白趕出皇宮的高力士，則往往痛加貶損。實際上，這種態度有失公允。其一，宮廷有宮廷的規矩，李白不守規矩被趕走，怨不得別人;其二，高力士如果真的存心報復，就算十個李白，也斷然逃不了丟命。嵇康、田讒被害，就是例子。

玄宗久仰李白的大名，特地把他召入宮中。這位詩人從小就想輔佐天子，他的理想是治理天下?？墒切诟揪蜎]打算讓他當大臣，他一見大臣就得板起臉來，對大臣一點都沒有好感。于是，李白在宮中的地位，說得好聽點叫“文學侍從”，說得難聽點，不過就是個弄臣罷了，和戲子侏儒一樣，都是供皇帝取樂的。

李白當然不滿，終日借酒消愁?？墒窃捳f回來，你不滿意你可以走嘛。賴著不走，還不是對皇帝心存幻想，盼望著有朝一日平步青云？他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崗位，離開當然就是遲早的事。既然自己不肯走，那就只有被別人趕走了。

玄宗大宴群臣觀賞牡丹時，想起了李白，要讓他吟詩助興，李白被召來時，已經是爛醉如泥，步履蹣跚。這個醉鬼剛上臺階，看到一旁侍候的高力士，立刻把腳伸了過去:“你給我把鞋脫掉！”

事發突然，高力士只想著不能破壞玄宗的酒興，忍辱為他脫下了鞋襪。宴席上的群臣全都傻了眼，沒想到這位皇帝身邊的大紅人，竟然能像奴婢一樣伺候一個醉鬼。等高力士直起腰時，宴席上突然爆發出了一陣歡呼，群臣紛紛叫嚷，當年韓信也不過如此，這簡直是古人的遺風，能得到如此寬厚的臣子，實在是我朝之福。還有人喊得更直接——可惜高力士身為宦官，不然的話，一定是人臣的極品！

那位醉眼乜斜的李白，還以為人們在夸他呢，一個勁地微笑、點頭、致意。

那天，李白寫下了一首吟詠貴妃的杰作，其中的“可憐飛燕倚新妝”一句，就是拿害死皇帝的趙飛燕來打比方。宮廷之中敢用這種典故，那當然是對楊貴妃不滿。此外，他也自負文才了得，認為沒人能看出他詩中的諷刺。

還果真沒人聽得出來，皇帝聽了帶頭喝彩，旁人也都人云亦云。就連那位被諷刺的楊貴妃，還時不時拿出來吟誦一番呢。

而實際上，高力士早聽出來了，他就是不說。他要是當場跟皇帝講了，李白的腦袋早就搬家了。他考慮的是，不能破壞皇帝的雅興，再說李白也不過是一個狂傲書生，沒有什么壞心眼，用不著趕盡殺絕的。

但是看著貴妃得意的樣子，他心里實在是過不去了，便用玩笑的口吻說道:

“我還以為貴妃討厭李白呢，沒想到您還會吟他的詩，太意外了!”

“李白有什么不對嗎?”

力士便把個中原委講了出來，貴妃大怒，找個理由就把李白趕走了。

馬嵬坡前

安史之亂爆發后，叛軍直逼長安，玄宗不得不逃離國都。

這次叛亂是打著“討伐楊國忠”的旗號進行的，楊國忠也確實做了很多壞事，人們對他十分不滿。非常不巧的是，他還是楊貴妃的哥哥。

當玄宗的隊伍來到馬嵬坡時，士兵們的不滿終于爆發了，他們包圍了皇上的住地。這就叫“兵諫”，等于是武力威脅皇帝，要他立刻殺掉楊貴妃。

玄宗開始還想拖延，又有一位朝臣進諫:

“士兵們情緒激昂，事態已經很危險了。如果不當機立斷，一旦激起兵變，就沒法收拾了!”

玄宗依然猶豫不決，高力士卻知道，這是關系到皇帝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不殺楊貴妃，皇帝的性命都很難保得住。于是跪下沉痛地說:

“貴妃雖然是無辜的，可士兵們一心要殺楊國忠。貴妃一天不死，他們一天不能安心，怕楊家死灰復燃。我們如不順從他們，就等于與他們為敵。望陛下三思！”

玄宗一看，連高力士都這么說，看來實在沒有辦法了。不得已，哭著下達了處斬貴妃的命令，讓高力士去執行。

楊貴妃的遺體用綢緞包裹，放在院子里。將官前來確認之后，士兵們山呼“萬歲”，覺得唐朝還有希望。

這時的皇帝依然在哭泣，痛恨自己身為天子，卻保護不了一個心愛的女人。高力士也心如刀絞，不停地問自己:我到底哪里做錯了？為什么會這樣？

死不瞑目

玄宗流亡期間，太子肅宗即位。掃平叛亂之后，新得寵的李輔國害怕玄宗復辟，假傳圣旨，要玄宗回宮，卻在半路上帶兵把他圍住。玄宗大驚之下，險些掉下馬來。李輔國這才露出本來面目，要接太上皇回宮居住，這等于是軟禁，怕他在外面召集舊臣，搶奪皇位。

高力士厲聲呵斥，要李輔國下馬拜見，李卻嗤之以鼻:“老糊涂，我懶得理你！”

隨即拔刀砍死了一名隨從。力士卻依然面無懼色，大聲對士兵喊道:

“皇上祝愿諸將安康。”

士兵們立刻把刀放下，齊聲高喊“我皇萬歲”，李輔國情知自己理虧，不得不下了馬，親手給玄宗執鞭，把他們帶到了甘露殿。玄宗驚魂稍定，便緊握力士的手說道:“今天如果沒有你，我這條老命就回不來了!”

回宮之后，受制于人，玄宗身邊所有熟人都被換掉，高力士也被放逐到了湖南。兩年后，玄宗便抑郁而終。

高力士得到玄宗的死訊時，立刻朝著國都的方向跪了下來，一面叩頭一面痛哭，淚盡繼之以血，把身體都哭垮了。臨死前，他還忘不了自己侍奉一生的那位皇帝:

“老天呀！難道我為陛下送終都不行嗎？辛苦一生落得如此下場，我死不瞑目呀！”

隔了一代之后，高力士的耿耿忠心才被官方認可，把尸骨移葬到了玄宗陵墓的旁邊，永遠陪伴著他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