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師周有德的尋妻歲月

1

一年前，我在離我住處不遠的地方開了一家小湘菜館，在招聘廚師時，意外地來了一個河南籍年輕男子，他便是周有德。他并不是來應(yīng)聘廚師的，他向我們展示了他的面點手藝及很普通的切菜手藝后，問我是否能讓他來廚房做幫工。我指了指隔壁的北方餃子館，說那里招面點師。他謙卑地求我：“大姐，求你了，我老婆是湖南人，她不喜歡面食，所以我要學(xué)會做湘菜。”他的話與他懇求的表情一下子打動了我，我留下了他。

餐館一開始沒有太多生意，而我又喜歡吃面食，便趁著空當(dāng)去找他學(xué)做面食。又因為他說過的“為妻子學(xué)做湘菜”的話，我很好奇地打聽他妻子的情況。于是，他與他妻子的相識相戀過程，便在做面食的過程中，由他口中零散地道出，逐漸連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周有德的妻子名叫香梅，他們是三年前在一家東北餃子館里相識相愛的。那時候，20歲的周有德在做面點師，19歲的香梅做服務(wù)員。快快樂樂地在餃子館里邊工作邊戀愛了一年，香梅接到了家中的電話，說她父親要動手術(shù)。于是，他們兩個人就回到湖南。很自然地遭到了香梅父母的強烈反對：香梅的父母都是普通的鄉(xiāng)下人，他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家人能常在一起。而此去河南，想通個電話都不方便，更別說時常見面了。

周有德怎么努力都不能打動香梅父母的心，于是，香梅提議私奔。8月的一個晴天，趁著香梅的父母出去走親戚的時候，兩個相愛的年輕人，便匆匆地奔向縣城火車站，坐上了去河南的火車。

到了河南，他們受到了周家父母的熱烈歡迎。于是，周家父母緊鑼密鼓地籌劃著他們的婚事。房子是三間大瓦房，是前一年預(yù)備好了的，差的是與親家見面。然而香梅說了，她父母已經(jīng)同意了這門婚事。如此便萬事俱備了。9月10日，是香梅的20歲生日，就在這一天，周家請了親朋好友，給他們舉辦了熱熱鬧鬧的婚禮。

周有德在新房里將香梅抱在懷里時，他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這個他愛慕的女孩，真是他的妻了。他幸福地想像著將來的歲月：他們在這塊土地上耕種，土地會讓他們豐衣足食；他會與她生下兩個活潑的孩子；香梅會像愛上他一樣愛上這片廣袤的中原土地。當(dāng)香梅羞紅著臉問他，當(dāng)自己想吃湖南口味的菜時咋辦，他拍拍自己的手說：“好，從明天開始，我好好學(xué)做湘菜。”

2

周有德的悟性不錯，也許是有了一份熱愛的緣故吧，他的刀功每天見長，很快就成了廚房里真正的配菜工了。而下一步他要學(xué)的就是炒菜了。廚房的人開他玩笑：“第一個菜炒出來，就應(yīng)該給香梅嘗嘗。”他只是嘿嘿地笑，有人問：“香梅呢?在你河南老家嗎?”廚房里的聲音太嘈雜，掩蓋了周有德的回答，我們都沒有太在意。

有一天黃昏，我早早地回家，進大門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旁邊貼了半張白紙那么大的尋人啟事。我無意識地掠了一眼，忽然覺得那手機號碼有點熟悉，我再看了看上面的聯(lián)系人：周先生。周先生，莫非是周有德?再仔細地讀那張尋人啟事，一開始是一張照片，然后寫著：你看見過她嗎?她叫何香梅，身高1米58，20歲，湖南衡陽人。如果你見過她請聯(lián)絡(luò)周先生，電話：X X X X XX X X X X。

我的心噔地掉落下去，何香梅，湖南衡陽人，周先生，還有周有德的手機號碼，一切一切，都在證明這張尋人啟事，是周有德為尋妻而寫。可是，這跟他的故事對不上號呀。我呆呆地進門，意識到周有德的故事，只講了美滿的上半段，而有缺陷的下半段，他沒有講。

在一個沒有客人的雨天上午，周有德講完了下半段故事。很短，卻講得很艱難：這樁婚姻對香梅而言，其實質(zhì)是舉目無親，觸耳是陌生的卷舌音，而人口是她吃不慣的面食。她開始在夜里蒙著被子偷偷哭泣，人也越來越瘦。周有德對香梅的哭泣從安慰到不以為然最后到厭煩，兩個人漸漸出現(xiàn)了隔閡。

農(nóng)歷年底，香梅要回湖南，說很快是她父親的48歲生日。在湖南，本命年的生日是大生日，做女兒的是一定要回的。周有德不肯，說很快過春節(jié)了，過了春節(jié)再回吧。香梅說：“那我先回，你過完春節(jié)再去我家吧，然后我們?nèi)V東打工，多賺點錢回家過安生日子。”周有德悶悶的，他并不喜歡在外漂泊的日子，于是，生氣，爭吵，都沒解決問題。香梅在農(nóng)歷十二月初的一個早晨，自己拎著衣服和一百塊錢車費，頭也不回地向著縣城的火車站奔去。周有德賭氣不去送她，卻也忍不住去高高的坡上看著她的身影慢慢小下去，終于不見了。

兩天后，他去鎮(zhèn)上打電話給香梅家里，是香梅的母親接的電話，一開口就問：“小周，香梅身體好不好?她怎么這么久不打電話回家?”周有德蒙了，心虛地問，香梅沒回家嗎?答案是否定的，伴著香梅母親的驚慌失措。于是，香梅就這樣消失了。周有德趕去湖南香梅的家，果真不見人。

3

周有德自責(zé)不已：“從那以后，我一直在找她。在我老家電視臺發(fā)過尋人啟事，在香梅老家電視臺發(fā)過尋人啟事。一年后，我來到了深圳，我們曾一起打過工的地方，沒有錢在電視臺發(fā)尋人啟事了，便趁著休息時間去各處墻上張貼。錢花了不少，人卻一直沒找著。”

他的話音一落，幾個服務(wù)員便嘰嘰喳喳地說開了：“她肯定是回娘家了，只是不肯見你。你就在她娘家一直守著，很快她就出現(xiàn)了。”周有德搔搔頭：“不會不會，香梅不是那種人，我們之間的感情很深，她肯跟我私奔，怎么會躲起來不見我呢?”我們恨鐵不成鋼地說：“當(dāng)初肯跟你私奔，是還沒有嘗到在異地生活的難處。”不管我們?nèi)绾握f，周有德就是不肯相信香梅是不打算再跟他在一起了。我只得問他：“那你說，一個20歲的大姑娘，又識字，又有車費，為什么會丟了呢?”周有德隨口便舉出了幾種可能性：“人販子啊，現(xiàn)在的人販子多厲害，報紙上說女研究生都被販走過，何況香梅只是一個沒有太多出門經(jīng)驗的初中生。”說到這里，周有德兀自難過。“她也有可能遇上車禍，然后或傷或……”后面那個死字，周有德不敢說出來，“總之，有許多種可能。”

我閉嘴無語，心里卻不以為然，周有德說的可能性不是沒有，只是，那樣的可能性太小，而香梅背叛了愛情，躲起來不見周有德的可能性太大。

只是，看著周有德那難過的樣子，這話再也說不出口。

然而我還是不甘心，覺得應(yīng)該找個機會跟他說一說的。但后來，我跟著周有德親自經(jīng)歷過的一次尋妻事件讓我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4

那是一個平常的雨天。餐館里一到雨天客人就很少。周有德那很少響起的手機忽然響了，將發(fā)呆的廚師、服務(wù)員都嚇了一大跳。

是一個陌生男人，說是在某個地方看見了一個像香梅的女孩。周有德激動得沖門而出，連雨傘都沒帶。而我是因為好奇，因為無聊，舉著傘便跟了出去。

目的地是關(guān)外的鎮(zhèn)子上。離市區(qū)很遠，周有德?lián)P手便招了一輛的土，這跟他平時的節(jié)儉反差太大了。我跟上去，急急地拉住他，告訴他坐中巴會便宜很多。可是他兀自著急：“香梅要是不在那里了怎么辦?”我只得跟著他坐進了的士，到達目的地，車費是120元。

那個打電話的男人還在，看見他的第一眼，我便產(chǎn)生了一種不信任的感覺。那個男人的面容里露出一種二流子的氣息。但是周有德不管這些，急急地迎上去問：“人在哪里?”男人抬手指了指前面一排小食館：“就在那邊吃飯。”

周有德顯然有經(jīng)驗，順手便塞了一張100元的鈔票放進了陌生男人的手里：“哪一家?”男人看著那一張薄薄的鈔票：“也太少了吧?”周有德只得再塞了一張，而我則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萬一不是香梅呢，這錢豈不花得冤枉?男人遙遙指著一家湘菜館的牌子：“就在那里面吃飯，快去吧。”我與周有德都小跑著趕到那家湘菜館里，就兩桌客人，三個女性。我的心跳得很快，企盼著周有德找到香梅。

當(dāng)然，那只不過是一次上當(dāng)。那三個女性里，根本就沒有跟香梅長得相像的人，我們再回頭看時，陌生男人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回餐館的路上我們一路無話。很久，我問周有德：“經(jīng)常這樣花冤枉錢嗎?”周有德點頭。我說：“其實下次可以看到人了再給錢。”他苦笑：“也有這種人，但是不多。大多數(shù)人都是先讓你交錢，然后才指人。”“這樣的人根本就是騙子，不要信他。”我勸告他，周有德嘆氣：“可是萬一他不是騙子呢?”

我又無語。確實，這樣的可能性也有。看著周有德那沮喪的臉，我安慰他：“不要緊，下次說不定就能找到了。”周有德笑，只是笑得那么悲涼，他說：“其實，后來我不是沒想過，香梅也許是變心，不愿再回到我身邊了。”我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原來，他是知道的，明白的。可是，為什么還要這么堅持著找她呢?

周有德懊惱地：“只是，只是……”他仿佛不知道怎么說，雙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我總不相信香梅會這樣待我。”

我無言，這樣的故事，我猜不到結(jié)局。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