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茶
手緊
上門去收雜費。對門先生點錢,立等對瞥見他的手——一雙知識分子的手,粉紅的指甲剪得很干凈,削長的手指夾住紙幣。形成的勾、角顯出力度。
對門內偶有不平靜,他家阿姨在外努嘴說,“先生手緊”。
愛嫩的男人
他結婚早,人又少相,和兒子出門常鬧笑話。兒子回來說,他默然有得色。當得知兒子將為人父,他悶在屋里好幾天,出來發話——“那小子來了叫我什么都行,就別叫‘爺爺。”
小邱
小邱的爸爸原是上海資本家,小邱一人在北京工作;雖是個泡病號的技術員,糊弄起爸爸是頭等。只要過不下去了,就通知爸爸“要結婚了”。邱爸爸馬上托運一套家具。小邱廉價賣給熟人。過上兩年,又來一遍。
“文革”那樣的風暴,小邱竟藏過了一套西裝幾根領帶。晚上拉上窗簾,西裝、領帶,長久地立在鏡前。他說,“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時候。”
疤四婆姨
插隊時村里有個疤四婆姨,“疤”就是麻。但她不似阿Q的神經質,“疤四婆姨”名字叫得挺響。此人有三奇:
一、她先后嫁三個男人,各生一個女兒。三個女兒的生日同月同日。
二、她腌的咸菜全村第一,脆美且不壞。她說因為長了雙好手。吃飯時她家門口總蹲一溜兒吃飯的人,眼巴巴等她一口咸菜。現在想想,疤四婆姨的咸菜味道,近似如今風行的韓國泡菜。
三、前衛時尚者。這位全村第一丑婆娘,頭發梳成朝天一把抓,像豎起一枝雞毛撣。村里男人們笑罵:怕死人!后來好萊塢的梅格·瑞恩采用同樣發式,遲了三十年。人家媽
友人三兄弟優秀,一個是一個。三人并坐,清如冰玉。眾人嘆:看人家媽怎么生的!
有次為其中一個送行,出車站眾人進雞毛小店,一人一碗青菜面。忽然,大家發現“人家媽”碗里有條青蟲。一時,女的想尖叫,男的想拍桌“換一碗!”“人家媽”安詳如常,若無所見。當大家又說得熱鬧,她用筷輕輕拈出蟲,將一碗面吃得干凈。
少女
當梳一條辮子的小風從街上走過,所有閨女她媽都哼一聲“嗯……”
一條街的女孩子,人人都想變成小鳳。如果小鳳今天鞋帶開了,明天整條街女孩子都剪斷自己的鞋帶。小鳳牙疼,所有女孩子說話都哼哼唧唧。有次在劇場,軍樂團小伙子們的觀劇鏡,突然齊齊掉了方向——原來小鳳走進來。
1966年夏天,我和同學站在王府井北口,捂著胸口看巨大的招牌墜落。沒幾天,我們捂著胸口聽小鳳剪辮子的傳言。
鄉下插隊幾年,時有熟人消息傳來。關于小風,內容很簡單:結婚了,丈夫搞雕塑的,挺黑。雕塑?石頭加泥塊,還挺黑,大家都很傷心。
二十年后,我在中國美術館一件作品前,站了許久。那是一尊少女的胸像,垂一條辮子,青春的氣息撞得我的臉發燙,我聞到了歲月的香氣。藝術保留了永遠的少女。
大家閨秀
吟的父親是學者,外祖父是清晚民初,史上人物;而吟的為人所知,開句玩笑,是由于她的一頓早餐。
那天大家本是去探病的。吟坐在床上,她的母親正端進一個托盤,上面有咸餅干、烤面包片、肝醬、煎蛋、紅茶、一罐麥芽糖和帶著1965年綠葉的橘子。于是看病人就變成了看那個托盤。后來知道,這是英式“被窩茶”。
那時常和吟一起消磨。她戴一頂餞碎花小帽,膝上蓋著毯子,坐在搖椅里發呆。窗外的松林很靜,可以聽到啄木鳥的“剝啄”聲。我從書上抬起頭,仿佛看見狄更斯小說中的人物。
吟為人溫吞。女孩子們說笑,高興了會摟抱在一起。此時,吟總是微笑著輕輕讓開。大家自知野腔無調,都不敢摟抱她。
在著名的“四點零八分”車站,去插隊的吟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倒是手里一直提一個暖瓶,盛了最后的故鄉水。進村正冬閑,炕上躺了幾天,大家開始想家、想炸醬面、想王府井。只有吟窸窸窣窣忙著。忽然,她招呼大家——“來,下五子棋。”原來她還有江村杜甫太太的本事,畫了棋盤,用秫秸稈削成棋子。那時集體灶上的高梁面“擦個豆”是女兒愁,只有吟吃了還添。沒幾天,吟竟和老鄉說起汾陽腔來。
80年代吟和丈夫在美留學、定居,生了一兒一女,后分開。幾年前吟回國我們見了一面。
幾十年不見,這第一眼,彼此都有心理準備,但吟還是嚇了我一跳。細長的她,如今龐然一副“洋婆子身段”,頭發像老布什夫人;只是那溫潤的氣息還在。
因為都從熟人那兒略知對方狀況,兩人談起來俱小心翼翼。說到自己,十句只揀一句。人有幾句話會憋不住,有許多話就不想說了。倒是把不相干的人、事說得一片熱鬧。笑聲驟停,瞬間在面的清寂與倦意,又都落在對方眼里。
看著她在房里走動,大大的身體彎下夠東西的樣子,已覺往昔風神不留痕跡。“換珠衫依舊富貴模樣”,吟,你的那頓早餐在哪兒,
機場告別最后叫她名字時,一種從小的熟稔、親密兜底涌上來,不禁擁抱了她。很榮幸,她沒有輕輕讓開。
名校才女
拼接起來的長長的西餐桌坐滿。一眼望去,沒有通常女性餐會的花團錦簇,但另有一種張力,令氣象宏富沉厚,一如倉廩豐盈。她們中當然有美麗的,但美貌是穿在里面的小襖,她們的天分、才氣,才是人人矚目的名貴大衣。
這是某著名女校的同學聚餐會。這個學校的畢業生,以資質出眾與中年離婚率超過三分之一而聞名。如果讓該校才女寫她們家庭生活的“閑情偶記”,大概會這么寫:
家具店送來訂做的書柜,丈夫忙找紙疊成小方塊,這墊墊,那墊墊。妻子走出看了一眼,拿起電話:“喂,送錯了,這是碗櫥。”
家里請客。妻子讓丈夫把陽臺上拴的雞拎來。丈夫去了好一會兒,進來說:“雞飛了。”
妻子在產房里努力,丈夫在產房外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