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學教授“混進黑道”

阿　山

為了得到研究黑惡勢力的第一手材料，一位法學教授想盡辦法混進“黑道”，與幾十個形形色色的黑惡勢力頭目打交道。11年間，他了解了許多黑惡勢力犯下的罪行，見證了黑惡勢力的“改朝換代”，還多次經歷了槍林彈雨的生死考驗。他不怕苦不怕死，只為了完成國家社科基金研究項目《地方惡勢力犯罪問題研究》，只為了給有關部門提供徹底消滅中國地方黑惡勢力一個參考。如今，浸透著他血和淚的20萬字的研究成果《黑惡勢力犯罪問題研究》已經完稿。

可怕的惡勢力，激起了法學教授的憤怒

1994年初秋，身為南方某大學法學副教授的宋文力帶著二十多個學生到四川省武勝縣進行社會調查。在縣委政法委書記的辦公室，他認真地看著《廣安地區政法委轉四川省政法委關于注意當前農村惡勢力現象的意見》，被文件中列舉的現象震驚了。

37歲的宋文力，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法學研究上。當他看到這份關于農村惡勢力的文件時，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頭上：“我一定要研究這個問題，我是教刑法的副教授，出現了新的犯罪勢力，我不主動調查研究，那就是失職!”

血氣方剛的宋文力帶著同樣血氣方剛的二十多名大學生，當即決定改變調研課題，開始了對川陜邊界一帶農村惡勢力的調查研究工作。

回到學校他又用三個月的時間查閱了大量的資料，很短時間就完成了《農村地方惡勢力問題初探》的論文。

論文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一位老學者告訴宋文力：“你的論文沒有重大的突破，你掌握的材料很普通。在國外，研究這類問題的學者，總是想辦法得到第一手材料。”宋文力反復思索，下定了決心：“我要深入虎穴，為了研究這個課題，我豁出去了。一個法律學者的良心和責任，也應該體現在不怕犧牲上。”

宋文力找到了跟黑惡勢力有關系的一個中學同學，通過他的介紹，一步步“混進了黑道”，8年來，他跟幾十個“黑道”上的老大打過交道。

“吃血飯”老大的真本事

戴宗明是宋文力結識的第一個黑道老大，是西南某市藥材市場和山貨市場的一霸，自稱“黑虎老戴”。

戴宗明是宋文力中學同學白宵勇的朋友，白宵勇許多擺不平的事都求戴宗明幫忙擺平。

與戴宗明見面前，宋文力非常緊張。他從未跟任何有過犯罪前科的人交往過，他讀的是法律，研究的是法律，講臺上講的是刑法，可那都是一些書本知識。而現在，他馬上要見的人，是個活生生的黑道老大，宋文力不免有些緊張。在“黑虎老戴”議事的大廳里，宋文力見到了戴宗明。走進門，看到垂手站立的4個打手，其中一個跑進去報告。師父迎了出來。宋文力被請進了大廳。大廳的正前方有一個牌匾，上面有三個大字“忠義堂”，牌匾下有個大皮椅，上面坐著個又黑又瘦的中年漢子，漢子兩邊是許多沙發，上面坐著十幾個穿戴各異的男人。

黑瘦漢子起身抱拳：“黑虎老戴有禮了!”隨后的一系列歡迎儀式非常熱鬧，宋文力明白了，黑虎老戴這一套，都是從《水滸傳》和描寫舊社會上海灘黑幫的電影電視劇里學來的，不倫不類，滑稽可笑。可宋文力不敢笑，他表情嚴肅地跟黑虎老戴完成了見面禮。

黑虎老戴坐在太師椅上說話了：“今天這么大的場面歡迎人，是很少的。我是個粗人，但敬重有學問的人。宋教授把我當朋友，我也以禮相待。宋教授年輕有為，佩服佩服!聽老白講，宋教授對我們這個公司感興趣，我就先介紹一下公司的情況。我的公司，具體業務就是保護我的客戶的利益不受侵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是講義氣的，忠義二字是我們公司的準則……你是搞法律的教授，我們可是幫助法律的。誰交了保護費，誰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我們會舍命保護他們的。別人欠錢不還，我們收了費就會把錢要回來。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們都會講信譽的。你在公司多住幾天，就會明白我們是怎么幫助法律的了。”宋文力想：“這個家伙也談法律，真是好笑。”

不過，第二天，宋文力真的見識了黑虎老戴的“法律”。早晨，一個人進來報告，一個收了保護費的店主被打了。老戴生氣了：“誰不給我老戴面子?多派幾個人，給我打!不過，盡量不要打傷骨頭，讓他皮開肉綻，給大家看!”

一個小時后，又有人報告：前幾天派出去替人討債的把人家打成重傷了，公安抓住了人。老戴此時非常平靜：“按老規矩辦，讓李強頂下來，給他的家里送去10萬元錢，相信他不會說出公司的。兩個月后，把報案的小子打廢!”

又過了一個小時，一個打手拿回了兩截帶血的手指：“按您的吩咐，把那個家伙的手指取回來了，他說半個月后一定給錢!不敢報案

通過幾天的了解，宋文力搞清楚了，黑虎老戴的公司名義上是個運輸公司，也有十幾輛運輸車，可他真正掙錢的生意就是收取保護費和討債費，討債費常常高達50％；可許多債主還是愿意付這高額的“手續費”，因為得到一半也比白扔了強。

第三天傍晚，黑虎老戴設宴給宋文力送行：“宋教授，這3天你是本公司的座上賓，你看到了許多你想看到的，知道了許多你想知道的，為什么我會這么對待你呢?非常簡單，我就想讓你這個搞法律研究的教授明白，我老戴在用我的方式維護社會秩序和社會治安!欠錢不還，法庭判了也不還，可我老戴能給你要來!受欺負了，只要是向我交了保護費，我會替他討回公道。你會問，這是違法的，你不怕進監獄嗎?我不會進監獄的，因為我們的原則是，誰出了事，公司就想辦法保他出來，保不了就犧牲他一個人。當然，他的家屬我們會照顧好的。如果有人出賣公司，那他出來了，也無處生存!你明白了吧，我不怕你回去出賣我，因為你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在犯罪!”

聽了黑虎老戴的這番話，宋文力明白了，黑虎老戴邀請他來，是向他示威的，也是向法律示威的，看來黑惡勢力已經非常不好對付了，非得有特殊的辦法才能徹底鏟除這些社會的毒瘤。通過幾天的調查，宋文力搞清楚了；黑虎老戴他們強收保護費，不交保護費的店主和商家，就會受到無端的傷害，然后再逼他們交保護費。

離開這里，宋文力非常氣憤，但他還是用心想著這些問題，爭取找到最好的解決辦法。

“黑道老大”是個大學生

宋文力跟“黑道老大”們的接觸越來越多，他的研究也越來越深入。他覺得最可怕的就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成為“黑道老大”，這些人的犯罪方式都是高智商的。

宋文力跟海南某市一個黑道老大秦武來往有兩年之久。這個黑道老大干的也是替人討債的勾當，因為方法簡單，經常有手下被公安部門抓捕。有一次打死了人，竟把這個黑幫的十幾個人牽連進去，秦武為了保住自己，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許多秦武手下的打手見大勢已去，紛紛另投高人，眼看經營多年的“事業”要毀于一旦，特種兵出身的秦武不得不讓賢，把老大的位置讓給一個文弱書生張辛雨。其實這個張辛雨的才干在黑幫中早已被大家認可，許多人都擁護他，只是大家不得不給秦武面子而已。秦武遇到幾次大麻煩時，都是張辛雨幫助他化解了危機。

張辛雨才28歲，大學畢業工作不久就跳槽來到秦武的這家信息公司，來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家公司其實是非法的討債公司，但他就想在黑道上混出個人樣來，他覺得一個人在黑道上混明白了才算真正的英雄。

成為老大后，張辛雨并不急于重整旗鼓，而是對內部進行改組和重新分工。他把原來的上百號人分成12個小組，每個組由信息員、談判員、執行員組成，組長負責安排工作。除了重大的工作由領導層安排外，一般的討債業務由小組長負責安排，這樣就把競爭機制引入了黑幫中，一級對一級負責，原來一盤散沙的黑幫，被張辛雨管理得秩序井然。張辛雨成為老大后不到1年，就把該城市其他討債公司都擠垮了。

因為宋文力是秦武的“朋友”，張辛雨當然也把他奉若上賓。剛見面，秦武就給宋文力介紹，宋文力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這么個毛孩子，文文弱弱的，竟是黑道老大?這些刀棍中滾出來的黑道人物會聽他的?”可宋文力又分明看到，所有的人，包括秦武，都對張辛雨畢恭畢敬，言聽計從。

張辛雨看出了宋文力的不信任：“宋教授，我是學企業管理的，但對法律非常感興趣。我從小就想當英雄，可和平年代怎么當英雄?就只有走黑道這一條路!其實也不用把黑道看得這么可怕，這也是原始積累。我們有了大量的資金，就會投資做光明正大的生意，這對社會也是有好處的。我不想讓你這個法學教授同意我的觀點，我只想告訴你，把現代企業管理引入黑道的管理中，才能立于不敗之地；懂得如何利用法律鉆法律的空子，才會讓自己生存壯大起來……宋教授，我相信你是想出賣我的，可是，你出賣我，公安部門也拿我沒有辦法，因為你沒有我犯罪的證據!我們是法制國家，沒有證據憑什么說我犯罪?”宋文力在心里罵道：“真是個惡棍，國家拿錢，培養了這樣的大學生，總有一天會收拾你的!”

第二天起，宋文力就開始了解張辛雨公司的討債程序，他開始跟蹤一個大的討債行動。討債時，信息員的工作是第一步，他們依靠自己的各種關系，打聽哪個老板外面有債權，同時了解欠錢的是誰，有無償還能力，為什么不還等，他們還常去各級法院的經濟庭了解，找一些執行難的經濟糾紛案件回到公司研究。經過初選，把認為有油水可撈的向上級匯報。數額小的由組長決定，數額大難度大的由張辛雨和班子成員研究決定。宋文力參加了班子會，這個會不像任何一個黑幫會，程序上倒像一個管理有素的企業例會。

會上決定了多個討債行動，讓宋文力參與的是一個30萬元債務的討債行動。這筆欠債已經拖了三四年，因為三角債的原因，一直沒有解決。

宋文力跟著談判員出場了，據說這位名叫岳明的談判員是位談判高手，無堅不摧。

岳明帶著宋文力來到一座大廈的一家大公司。憑著一張嘴，岳明見到了這家公司的總經理。總經理是個守法的商人，對討債公司非常反感，他說3年間已被他趕走了十幾個上門做討債生意的人。不過，總經理并沒有馬上趕走岳明，因為岳明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總經理不理解：“你這樣有文化的人，怎么也干討債公司的勾當?”

岳明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只要給他說話的機會，他就能拿下這筆“業務”：“老總，我手中有兩個材料，一份材料是關于你公司的債務問題，另一份材料是我做過的幾項業務。麻煩您看一看。”

總經理看著材料，頻頻點頭，再后來就開始夸岳明了：“小伙子，你真能干，要是來我公司，我給你高薪!可是，這債還是不能讓你討，我從不做犯法的事!”

岳明看著總經理：“老總，你不干犯法的事，我也不干犯法的事。我們公司張總也是大學生，文化人，他不搞‘吃血飯那一套。但是，總得有人去討債，不能白扔了30萬吧。我們都為你設計好了，你公司兩天后招聘業務員，我先把這兩個人的資料給你，當然，有些是假的，但這跟你沒關系。他們來工作，討債是他們的正常業務之一，你按公司的規定給他們提成。欠款討還后，我公司拿走50％，如果出了事，這兩個人是你的員工，公安機關抓他們，也跟你沒關系，因為你沒讓他們打人傷人。他們干這行的，很講義氣，出了事，自己承擔，不會供出你和公司的任何一個人

總經理終于點頭答應了。回來的路上，岳明跟宋文力吹起牛皮來：“干我這行，就是要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先把他的資料搞清楚，研究他的性格特點，然后設計幾套方案，總能有辦法讓他上鉤。”

兩天后，兩名執行員上崗了。宋文力見過他們，這是兩個“戰功顯赫”的亡命徒，宋文力不可能等到他們討回債再離開。不過，兩個月后，岳明打電話向他“匯報”了那兩位執行員的工作情況：執行員認認真真地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個月業務員，成績出色，幾次受到獎勵，當然，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個月后，兩名執行員開始了討債行動。他們拿出了真本事，就在公司辦公室里，把欠債方董事長打得皮開肉綻。然后又拿董事長和他兒子的性命相威脅。

董事長不敢報案，因為他相信如果這兩個打手進了監獄，他們的朋友會來要他的命，兒子的命也在他們的手里。董事長想盡一切辦法，還了30萬元的欠債。張辛雨的公司也收入了15萬元。

亂槍中，差點丟了性命

跟黑惡勢力的頭子們打交道，危險是隨時隨地都會發生的。2004年春，宋文力去云貴高原的一個縣城，了解多個黑惡勢力之間的爭斗，那段時間，那個地區黑道上火拼的事時有發生。這一次，宋文力的身份是作家，是通過另一個黑道老大介紹的。

一見面，黑老大“朱大爺”就讓宋文力大吃一驚，這個人真像電影里的黑社會老大，1．8米的大高個，一臉的絡腮胡子，說起話來聲如洪鐘。“朱大爺”的禮數很多，也都是電影里的那一套，不過，很實用也很威風。“朱大爺”開口了：“老弟是寫書的作家，那就寫寫我們‘綠林好漢吧，不過別寫真名，否則公安就來找麻煩了。”

接風宴后，“朱大爺”非要盡地主之誼請宋文力去夜總會唱歌。宋文力推辭不掉，只好前往。

在夜總會，“朱大爺”威風八面，老板點頭哈腰地聽訓。“朱大爺”發話了：“這位是我的作家朋友，是從大地方來的。你們不能給我丟面子。唱得最好的小姐出來唱，最漂亮的姑娘出來陪我們玩。要是丟我的面子，我就砸了你的場子，殺了你這個王八蛋。”老板臉都被嚇青了，連忙退下張羅。

半個小時后，“朱大爺”正沉浸在歡樂之中，突然兩個大漢撲過來推倒了宋文力和“朱大爺”，把他們壓在了桌子下。只聽一陣激烈的槍聲，宋文力嚇得頭都不敢抬，他的身上還壓著那個壯漢。而“朱大爺”掀起手下人，提著槍指揮“戰斗”去了。

槍戰結束后，宋文力抬起頭來，又一次渾身冒冷汗，原來，離他頭部只有兩寸遠的桌面上，就有幾個槍眼，壓在他身上的壯漢，手臂也受了槍傷。

宋文力并沒有被這次槍戰嚇跑，他利用這個機會，跟“朱大爺”了解了許多黑惡勢力之間的爭斗和火拼的情況，也了解了一些黑幫內部爭權奪勢的內幕，對黑幫有了更多的了解，為他的研究提供了更充分翔實的研究資料。

宋文力的研究還在繼續，他的研究項目《地方惡勢力犯罪問題研究》已成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

據了解，宋文力跟四川、廣東、湖南、湖北、云南、貴州等十幾個省的“黑道”頭目打過交道，對這些地區的黑惡勢力有深入詳細的研究。他還向公安機關提供了大量的黑惡勢力的犯罪線索，為盡快破案做出了貢獻。(應主人公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單位和地名也做了處理。)

(摘自《法制故事)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