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人的來電

樓　月

快下班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男人打來的電話。聽上去像是一個久經風霜的老人。掛上電話后，我決心今晚一定要和母親好好地談一談。對，就在今晚。好好地談一談。

很合適，家里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父親遠在異地他鄉。在這樣的靜謐的夜晚，最適合和母親心貼心地談天。我起身，點上一支燭燈，讓輕煙彌漫。其實在我內心，多少年來也有一縷輕煙，揮之不去。那是一種直覺：我相信在母親年輕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件大事。這件事情改變了母親的一生。但母親從來不曾提起，這是她的一個秘密。

父親大學畢業不久就去了遙遠的西藏當兵。臨走前娶了我的母親。母親是一個縣城里知名的婦產科醫生。年輕時候的她很美。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甜蜜的微笑，烏黑油亮的兩條長辮子在腰間跳著輕盈的舞姿。母親在她32歲那年，等到了我的來臨。我來到這世上的第二天，母親剪掉了她的長發。她說，從此以后，她沒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她的長辮子，她要做一個母親。

父親為了這個家，常年在外奔波，我和母親幾乎相依為命。人們都說，我像年輕時的母親一樣的美麗。可是我明白，幸福，往往與美麗無關。“媽，看看我們家的相冊吧。”在淡黃的燭光中，我懶散地、假裝很隨意地翻動著影集，其實，內心里渴望用我的手把那遙遠的過去牽引到面前。

“瞧，那是你三歲的時候在舞臺上跳舞。臺下有好多觀眾。你還記得嗎？”當然記得。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傍晚，母親背著我去舞臺。母親從來不說那么遙遠的距離她背著我走得有多艱難，母親總是很驕傲地談到這件事，很驕傲地談到她的女兒，很驕傲地談到那簡陋的舞臺。之后，我有很多次站在舞臺上，但是從來沒有覺得膽怯，因為我知道，母親始終和我在一起。

“媽，那年你好像特別胖。”

母親低下頭，突然又抬頭望了望天際。“那年，我沒有要自己的孩子。”

“你說那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當時怎么不要他（她）呢？”

母親的眼睛有些濕潤：“生活太艱難了。那是你一歲多的時候，家里再也養不起第二個孩子了。”我不敢再繼續追問下去，母親久久地看著遙遠的夜空，我想那里有她一份牽腸掛肚的思念。

我不知道為什么多年來，奶奶始終不喜歡我的善良賢惠的母親。奶奶直到離開人世，好像也無法原諒她。難道是因為那個還沒有來到人世的小孩？

“媽媽，我記得那年搬家離開小城，你哭了鼻子。但是我可高興了，因為爸爸已經從西藏轉業，我們一家終于可以團圓了。”其實我了解母親，當年的她十分不愿意離開那座小城，因為那里是生她養她的地方，那里有她全部的親人、朋友和她全部的事業。母親快要40歲的時候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她的生活。父親其實一直以來非常愛我的母親，但是母親從來不依靠他，即使是在父親飛黃騰達以后。母親總是對我說：一個女人，一定要學會自強自立，尤其是一個母親。

母親的堅強，多少年來，一直打動著我的心。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其實她也是我的驕傲。我相信我美麗的母親所經歷的一切，我都可以理解，即使過去有什么差錯，我也會原諒。于是，我想要知道，在母親心靈深處的那個秘密。

我想我必須告訴母親下午接到的那個電話：那是一個陌生人。聽到我的聲音后，好像非常的激動，他說：“我們約個時間，你一定要見我，一定……我會告訴你一些過去的故事，有關你的母親。”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母親那一瞬間的表情，仿佛凝結了她這一生所有的喜怒哀樂。眼淚無聲無息地滴落。每一滴都讓我心慌。“媽，要是，要是那真的是一件讓你很傷心的事情，就不要再說了。我們都不要再提……”

很久很久，媽媽又回復她一貫的堅毅神情。母親抬起頭，深呼吸，開始給我講這個我二十幾年來從未曾聽說過的故事———母親的秘密。至今，母親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在我的心里。

“那是1975年的初夏，我正在醫院上班，一個40幾歲的婦女抱來一個小孩，說是因為意外，這孩子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說是早就打聽過我是一個好心的醫生，要是我不收下就只有放在大橋下面……說完，婦女哭著扭身就跑了。

我看孩子可憐，就想著暫時留在身邊。看醫院里能不能找到合適的可以收養這個孩子的夫妻。之后，我所有的積蓄都拿來給她買奶粉了。

一年之后，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也想過把這個孩子送給孤兒院，但是我實在舍不得啊。她長得是那么可愛。她眼睛那么黑，她笑起來有酒窩。她已經開始叫我‘媽媽了啊。可是我知道，要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根本無法做到不偏心。于是我和丈夫商量，放棄自己的小孩。我的丈夫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很感激他能通情達理，做到很多男人無法做到的事情。

之后，我們就辦理了所有的手續，并且辦理了獨生子女證。我們決心這輩子就好好地待這個孩子，讓這個女孩健康、快樂地成長。再之后，我們發現關于這個女孩的傳聞越來越多，我們覺得這些傳聞都不利于她的成長，于是，最終決定離開那座小城。

今天我終于可以說出來了，那個女孩就是你。

我還想說，關于我年輕時候的這個決定，我從來都不曾后悔，因為你帶給了我無限的歡樂，帶給了我身為人母的勇氣，帶給了我一份充實的生活。”

原來，那個陌生的男人想要告訴我的，是我生命里那個從來不曾見過的“母親”。

那個夜晚，我終于知道了母親的秘密；那個夜晚，我終于完全理解了我自己的母親；那個夜晚，我因為感動而無數次流淚。

我想，世界上最美麗的大概就是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感情，正是這份感情，讓我與母親，這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在茫茫人海中走到一起，相依為命，成為彼此最親的親人。我想，我會在母親身上學到用心去愛，真誠地付出，不用太多的計較，也許，生活中總是會有奇跡。

（海羅摘自《父愛如山，母愛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