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海
付旭光,乳名攆魚,去年冬天因肝癌去世,死時五十一歲。他從事家庭屠宰業,殺羊為生,凡人中的凡人,是我的摯友。
他可以說一無所有,但他卻有深邃的智慧,以及對文學的悟性和知覺。這是我在諸多名人那里也未曾感覺到的。
他以農為業,也販過布,販過珠寶,大半個中國他都去過。他從不奢談文學,但他對各地風光,各地風土人情的講述,總能透露出一種玲瓏剔透的靈感,以及一種優美朦朧的語言魅力。這些話如果講述給一般人聽,大概會被認為是“夢話”,然而這些夢話我每次都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有醍醐灌頂之感。所以我的小說、散文,總有他的影子徘徊其中。
一次,我回乾縣,一位當官的朋友想請我吃飯。我當時正和付旭光聊天。便說要吃飯就大家一塊兒吃吧。但那位當官的朋友覺得和一位殺羊者同桌吃飯有失身份,便找了一個借口,推辭走了。第二天又打電話約我吃飯,我說你既然看不起那個殺羊的,吃飯的事就永遠免了吧。
惠能說:“下下人有上上智。”由于種種原因,許多高士賢人埋沒于草野。而高士賢人并不會因為他們身在草野而失去本質的智慧。我常常遇見這一類人物,傾聽他們的談吐,那真如聽深林禪語,虛空妙言,整個身心頓時會有一種升華感。
惟有智慧,才會創造出最宏偉最動人的友誼。竹林七賢,李白杜甫,韓愈李賀……我多想超越時空聽聽你們當年那些天才閃耀的傾談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智慧在高層次交流,那就如同云中的電火,會閃射出絢爛耀眼的光芒啊!
最聰明的人常有最無能處。付旭光不會理財,不會興家,然而舍得花錢。遇到朋友,便請入酒館,觥籌交錯,高談闊論,聲震屋瓦,口吐珠玉,舌生蓮花。然而殺羊又能賺得幾個錢,所以欠下一屁股酒債。但付旭光豪爽依然。
我和別人吃飯,總是別人掏錢,但我和付旭光吃飯,總是我掏錢。因為掏一個窮朋友的腰包,于心何忍!
去年冬天,聽到他病倒了。急忙約了幾個朋友一同去看,誰知這位魁梧如山的漢子,竟徹底倒在病榻上了。說話仍然豪強,“沒什么,肝上就那么一點點硬化。”
但我總覺得不祥,因為那眉宇間透露出一種無比的疲倦和衰弱。第二天又打電話,誰知他的回答竟十分不屑:“你怎么就這么煩!那么一點點小病,過幾天就好了嘛!”
但從此他已經沒有了下床的力氣。
整日躺在床上,他怎么想呢?也許他在一次又一次用他的高智商咀嚼往事,咀嚼命運,也咀嚼那一天一天逼近的死亡。他忽然變得異常寡言,他拒絕和任何人交流(包括親人),他只是用沉默和自己,和哲學,和空間交流。我想如果這些沉默的思維用文字記錄下來,該是最驚心動魄的文字吧!
他臨死的前幾天,一位朋友去看望他,見他那碩大的腦袋竟縮成嬰兒一般小,掙扎著抬起身子,拉著這位朋友的手說:“等我病好了,咱們去南方逛!”話剛落音,便訇然倒下,再也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一個草野間的天才死了,沒有任何媒體報道,也沒有隆重的告別儀式,就這么簡單樸素地撒手人寰。然而只有我心里明白,此時此刻,人類的智慧蒙受了多么巨大的損失!
在死亡面前,天才和庸才是平等的。不同的是,天才者的光芒不會因死亡而消失,甚至正因為肉體的死亡,靈魂的光芒會變得更加純粹,更加鮮活,更加絢爛奪目。
(冥天使摘自《華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