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璟
那時候,我在新疆一帶高原上當兵——他這樣開始講他的故事。我隨意應了一聲,他盯著車廂里一個穿火紅外套的女人看了好久了,我對這種好色的“大款”男人天生反感。
剛參軍時,我心中填滿了保衛祖國的凌云壯志,去哪兒我都同樣會歡呼雀躍。
看來哪怕講給自己聽,他也要講下去了。
我的任務是保證高原上一段電話線路的暢通。海拔3500米的高原,一年四季雪都不化。即使在炎夏,我也要裹緊大衣才行。空氣很稀薄,我常有胸悶的感覺。最難熬的是寂寞,陪伴我的除了雪和石頭,連棵針葉樹都難找,更別說會跳會蹦的動物了。隔半月戰友送食品等東西上來時,我拉住人家的手恨不能把會說的話都說給人家聽。每次望著戰友消失在視線盡處,我都望著老家山東的方向叫媽媽,有大哭一場的欲望。
他停了停,喝了口水,我看到他的神色越來越凝重,我知道他正處在對往事的深深回憶中。應該說他的故事有點吸引我了,我托了腮繼續聽他講述——
那是我當兵第三年初的一天。那天天氣很好,天空瓦藍瓦藍的,連一絲云彩也沒有,風也比平常小得多。我就是那天見到那個女作家的。當時我正巡檢線路,遠遠看見一個紅色的小點一跳一跳的,像黑夜里的火炬在微風中飄搖。從看見那紅點起,我的目光就定在那兒了。那時候,任何不同于冰雪的東西都能讓我激動。火紅靠近了,看清楚了,天啊,是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她烏黑的頭發被風吹起又落下,要多美有多美。遠處看到的紅色,正是她穿的火紅色風衣。意識到紅點是一個人的一剎那,我呆了,但片刻之后我就向她飛奔了。我想大喊,可是喉頭根本沖不出一個音符。我想流淚,但是我有淚也顧不得流了。沖到她面前時,我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就這樣站在她面前,手足無措。
她對我微笑,我也笑了笑。過了好久,她說冷。
我說:快去屋里,說完一把抓過她的胳膊就往小屋方向跑。
不知什么時候車廂里變得很靜!他的故事吸引了這節車廂的每一位乘客,他們和我一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著下文。
身子暖過來后她告訴我她是一位作家,得知高原上有幾個哨位所以就上來找材料了,她說她想寫寫我。不用把我寫進文章,我已經很滿足了,能有一個人與我對坐著,哪怕一句話不說一件事不做,那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我說,我有什么好寫的呢?她說,說說令你感受最深的事。我想了想,講了起來。有場暴風雪下得特別大,我抱著火爐蹲了一夜。那時候我惡狠狠地想:下吧,下吧,下得再大點,把線都壓斷,這樣我也有事做了,不會無聊透頂。可是想歸想,清晨查線,我還是以最快速度清理著線上的冰雪。我怕萬一此時有什么急事需要電話聯系而電話線正好不堪重負地斷掉。咱是個軍人,咱的任務就是保證這段電話線路的暢通啊!
女作家眼里淚光閃閃,她說,你再講一個。
我就再講。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只麻雀,它歪歪斜斜扎進我的小屋后,就摔在地上爬不起來了。我想這傻乎乎的生命一定是迷了路,饑寒交迫使它瀕臨死亡邊緣時發現了我的小屋。我像捧著自己的心一樣捧著它暖了好久,它才恢復過來。看到它眼中發出信任與親切的光,我的鼻子酸酸的。從此我有了一個伴,我給它唱歌,和它講話,跟它進行心靈的溝通。我感到它懂得我的心思,因為我發現它舍不得離開我了。我出去巡線時,它就乖乖地在被窩里等我歸來。可是,可是那天我為什么把它捂得那么嚴呢?等我回來時它已經死了。我是擔心它冷啊!為了這事,我像殺了親生兒子般痛心。
女作家的記錄本已是片片淚漬。她哽咽著說,再講一個吧。
我又講,她又哭。
講講哭哭,不覺天已經黑了好久。我們在昏黃的燭光下無味地吃了兩個罐頭。她突然說,來吧,我陪你一宿。她很平靜地說出的這句話,卻讓我大吃一驚。我的心情是平靜的,因為我牢記我是一個兵。我聽見我說:不。
我裹緊大衣在地上蜷著,后半夜時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醒來時,女作家已不在了。
他像剛干完繁重的體力活舒了口長氣。車廂里鴉雀無聲,我知道大家和我一樣都沒聽夠。
雖然退伍后我做生意發了財,雖然現在我娶了妻,生了子,但是我心中藏著一張永不褪色的照片,那是一團火紅。他用低沉的語調緩緩地說。
汽笛一聲長鳴,火車進站了。像約好了似的,車廂里的人都站起來了。一個老者伸出手,緊緊地與他握手。接著又一雙手伸過來,又一雙……穿火紅外套的女人過來,輕輕對他說,我送送你……
(張秀榮摘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