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鮑·尼古拉耶維奇 著 胡學星 譯
おつ崢評斯基·鮑里斯·尼古拉耶維奇,1931年出生于列寧格勒,戰時曾遷移至中亞,直到1944年才回到列寧格勒。1954年從莫斯科高爾基文學院畢業,分配至加里寧的青年報社工作,同年12月入伍,在外貝加爾軍區服役。1956年起在《篝火》和《阿芙樂爾》雜志社工作,并曾當選列寧格勒作家組織的書記。1984年12月至今,他一直擔任《涅瓦》雜志的主編。
尼科利斯基的第一篇短篇小說發表在《列寧火星報》上,當時他還是一名中學生。自1951年起,他開始在《接班人》雜志上發表作品,而1962年在《青春》雜志上發表的中篇小說《列兵斯莫羅金、中士弗拉先科和我的故事》,則標志著尼科利斯基文學生涯的正式開始。1963年和1964年首次出版了作品集《障礙地帶》和《三百天的等待》。由于曾有在外貝加爾服役的經歷,尼科利斯基對軍旅生活十分熟悉,先后出版了中篇小說集《遠方駐軍的敘事詩》(1968)和《報告》(1978)。以軍旅生活為素材的作品還包括《士兵學校》、《部隊手冊》、《士兵的開心事》和《列兵巴什馬科夫奇遇記》等。此外,他還創作了大量的兒童文學作品,另有探討現代知識分子道德問題的長篇小說《期待》(1976)、《白氣球和黑氣球》(1980)、《記憶的方式》(1982)和《死人堆里的復活》(1990)等。
“是特內爾博士嗎?哈克斯利教授要和您通話。”
女秘書話音剛落,話筒里就響起了哈克斯利本人的聲音。像哈克斯利這樣有身份的人,通常在秘書說完后,還要過一會兒才說話,但哈克斯利并沒有這樣做。哈克斯利是一家大型科研中心的領導,手下幾百號人在研究那些被人們稱為最費腦筋、最富有想像力的課題。且不說地下設施,僅中心所屬的地上建筑就有方圓數公里。這個人物如此顯要,使得特內爾全神貫注,把話筒緊緊貼在耳邊。特內爾博士也領導著一個完全現代化且頗有知名度的心理診所,但畢竟規模不大。
“博士,您好!”教授就像是在對自己人講話,仿佛是在邀請自己的同事去郊游或是到家中便宴。
“教授,您好!”特內爾也盡量地模仿教授的語氣。
“博士,我有件私事求您幫忙。可能,最近會有一個叫哈丁的教授去找您。他是我們這里一個很棒的科研人員。非常遺憾的是,最近幾個月來,他身體好像有些不適。希望沒什么大礙。我們可真不想失去他,所以我親自向他推薦了您的診所。”
“謝謝您,教授。非常感謝。”
“博士,我懇求您盡可能地允許哈丁工作,否則,我相信,他將活不了多久。此外,我再說一遍,他最新的想法將對我們極其重要。您懂我的意思了嗎?”
“請放心,教授。對我們診所還沒有誰抱怨過呢。”
通話結束了,可好一陣子,特內爾博士還在那兒溫情地望著電話機,好像那是一個活人似的……
第二天,哈丁教授來到了博士的診所。他瘦瘦的樣子,已不年輕。那張臉很剛毅,但帶著倦容,更確切地說,是身心疲憊。還可以看出,他為自己不得不到這兒來而感到惶恐不安。就像一個人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鬼使神差地置身于一個根本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不過,病人的這種窘迫和六神無主的表情,特內爾博士已經不止一次見過。
“很,很高興認識您,”特內爾大聲說道,“常聽人說起您的工作,現在能見到您,真是有幸……”
他稍作停頓。他總是很重視病人的第一反應,即病人在他診所里講的第一句話。
“很遺憾,我卻不這么想。”哈丁笑了笑,說道,“說真的,我倒是希望在其他場合與您相見……”
“瞧您說的!”特內爾高聲說道,“別夸張!如今,情不自禁夸大病情的人真是太多了。只不過是神經衰弱、過度勞累和精神緊張而已。靜養一兩個星期,一切都好了。”
哈丁搖了搖頭。
“不,”他說,“如果不是這么嚴重,相信我,我永遠也不會到您這兒來。”
“教授,那您到底怎么啦?”已經換成了職業腔,特內爾問道。
“問題就在這里……問題就在這里,”哈丁說著,“如果我能解釋自己怎么啦,也就不會覺得如此嚴重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試著說說,教授。”
“要知道,博士,您小時候可能做過這樣的夢:您明明看到一個蘋果,甚至就拿在手上,覺得馬上就能咬一口,卻又咬不到,不能嘗到那滋味,您會為此痛苦,苦于弄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因為蘋果就在那里……”
“那當然,”博士微笑著說,“小時候誰沒做過這種夢……”
“那現在我身上卻發生了一件這樣的真事。我的思想在迷失。您知道嗎?博士,我已經觸摸到它了,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可突然又不見了,我捉不到它……”
特內爾博士點了點頭。臉上的表情仍很嚴肅。
“硬化,”他想,“老年人常見的硬化病。還有,不愿承認自己得的是一種常見病,即大家都會得的那種病。我的病應該很罕見才是。”
這種情況他也不止一次碰到過。不管多么奇怪,但有人甚至會以得了重病而自豪,假使那病絕無僅有,只他一個人患有那種病才好呢。
“我覺得,您沒明白我的意思。”哈丁很憂郁地說,“您知道,以前也有過這種事,我突然忘掉了什么,不能一下子抓住某個想法,但現在完全是另一回事。這種狀態……不,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清楚……”
“毫不奇怪,大腦不斷老化的過程總是很折磨人,讓人受不了,尤其對于大學者┟恰…”博士這樣想著,而嘴里卻大聲說道:
“還有一個問題,教授。最近一段時間,您有沒有不順心的事,感到很煩惱?”
哈丁聳了聳肩。
“或許,和某個同事有過沖突?和領導?”
“可沖突和爭吵,什么時候沒有!”哈丁說,“所以真不知道,該跟您說什么……莫┓恰…”
博士期待著。
“莫非……前不久,我和哈克斯利教授大吵了一架。因為就一個問題,我們的分歧非常大。我擔心,我們的一些研究成果會用于害人。于是我就發了一通火……不過,在科研活動中這不算什么,博士,這您是知道┑摹…”
“您還和哈克斯利教授保持著以前那樣好的關系嗎?”特內爾急切地問道,“您對他沒有敵對情緒嗎?”
“看您說到哪里去了!”哈丁說道,“還是正常的工作關系。”
“我為您如此健全地看事而感到高興,”博士說道,“這再次證明,您的病并沒那么嚴重。安靜、完全隔離、有規律的飲食、散步再加上化療——現在這個領域發生了真正的奇跡,這您當然聽說過,我確信,您可以重返自己的工作崗位……”
他打住了話頭。哈丁的眼神讓他警醒:當孩子們明白了大人是在騙自己時,就是這種眼神。
過了一個星期,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個月過去了,有違特內爾博士曾作出的保證,病人并沒有好轉。
哈丁獨處一室。與其說那是心理診所的病房,倒不如說更像高級賓館的客房。是的,通常病房的門都從外面鎖著,但教授好像未曾察覺。
他時而在房間里踱步,時而急匆匆地坐到桌前,在從記事本上撕下的紙張上寫下什么。心急火燎地在紙上畫一些符號,記一些數據,有時前后不連貫,痙攣的手寫下一兩個字,復又劃掉,扔下筆,帶著痛苦的無助,凝視著剛剛記下的東西。站起身來,重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隨后,又趴到桌前。一天到晚就這樣翻來覆去。
有時,他在深夜醒來,打開燈,去看記事本。一切又重演一遍。
他的臉色日漸憔悴,現在,痛苦的神情好像已永久地凝固在了那雙眼睛里。
盡管特內爾博士向他保證,一切正朝最好的方向發展,但這沒用。就連博士本人也清楚,自己在撒謊。他還試圖讓自己相信,這是危險期,險情一過,病人就會好轉,但時間在流逝,而哈丁的病情每況愈下……
哈克斯利領導下的科研中心非常龐大,如果每天到所有的實驗室和科室巡查一遍的話,那么他就沒有時間來干別的事了。因此,他通常選定某個科室,在一段時間里只去那里查看。
最近,哈克斯利教授經常去四號大樓。在大樓的樓頂上,聳立著一些精密天線,樓內安置著一套代碼為“姬蜂”的電子設備。這個名字是其發明者克隆菲里特教授起的,當時這套設備還只是在他的想像中,但自那時起就有了這個名字。
哈克斯利教授久久地細心觀察著,身穿白大褂的操作員正悄無聲息地忙碌著,那些指示燈忽閃個不停,各種儀表的指針在不停地顫動……
每當這種時刻,他總是默默不語,若有所思。
白天,哈丁教授可以到海邊散步。
他一邊走著,一邊思忖著自己的一生,忘了身后還有兩個服務生,即兩個醫務人員,形影不離地跟著他。
如果以他在大學時的眼光來看,他現在做成的這一切,已經是榮譽和成就的頂峰。他當時不會奢望什么,也不敢奢望。而現在,回過頭來看,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是多么微不足道。他完成的那些工作還談不上什么長遠意義,只是暫時的、臨時性的。但有時他覺得自己還有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意義不可估量的事業。
他有能力。他感覺到了。
在清醒的時候,站在海邊,他會重新確信自己的能力。他急切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回到自己的禁閉室,回到自己的病室——他很少關心,這里到底是怎么叫的。那些折磨便重又開始。
有時,他會產生幻覺,覺得他已經觸摸到并抓住了那個想法,只是技巧不夠,詞匯不夠,因而無法表述出來。未必還會有什么比這種無能為力更讓人痛苦……
以前他總喜歡站著工作——他突然想起這個,就讓人給他搬來了一張特制的工作臺。
這也沒用。
于是,他一連幾個鐘頭坐在桌邊,守著一頁白紙,害怕錯過思緒變得清晰且他有力量將它表述出來的那個時刻。
后來,他感覺疲憊、空虛,護士會悄無聲息地走來,給他打一針,讓他入睡。
睡著的時候,他時而夢見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幾乎還是個毛孩子,時而夢見第一次作為年輕教授而走進教室的時候……
哈克斯利教授辦公室里的紅燈亮了——這是“姬蜂”在呼叫他。教授撥弄了一下轉換開關。只有在出現特別重大、特別緊急的情況時,工作人員才可以直接和他聯系。
“喂,”他低聲說道。
一個很慌亂的聲音在說:
“兩個小時之前,7號目標消失。”
哈克斯利教授放下電話,默然地仰靠到椅背上。
他輕輕地晃著椅子,等待著什么。
當女秘書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時,他并不奇怪。
“對不起,教授,可特內爾博士要和您通話。”
“好,好,”哈克斯利回答,“接進來。”
特內爾博士不說話,話筒里只聽見他的喘氣聲。過了幾秒鐘,他才說道:
“教授,兩個小時前哈丁死了。我真沒想到……”
未等他說完,哈克斯利便打斷了他的話。
“我希望,您已經盡了全力?”他冷冷地說。
“當然!”特內爾博士喊了起來,“我們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我仍相信……”
他還在繼續說著什么,很著急,聲音很大,可是哈克斯利教授已不在聽了。
第二天,哈克斯利教授把克隆菲里特叫到辦公室。
“克隆菲里特,請坐,”他說,“您知道哈丁教授死了嗎?”
“知道,”克隆菲里特說道,“知道。的確,最近我沒碰到過他。據說,他病得很重?”
“是的。正是因此我們才需要抓緊。現在可以總結一下了。您的‘姬蜂這一次干得不錯。數據處理尚未完成,但現在已經可以說,我們獲得了意義非同小可的資料。”
“哈丁的想法總是很有創見,”克隆菲里特說道。
“是的。只要他本人不那么固執……”哈克斯利嘆了口氣,“那樣的話,我想,我們就用不著求助于‘姬蜂的服務啦。克隆菲里特,順便……我早就想問您,為什么給自己的心血結晶起這么個奇怪的名字?”
“啊……這個嘛……”克隆菲里特笑了起來,“說來話長。您知道,教授,童年時的印象經常是最深刻的。是這樣,小時候,我在一本通俗小冊子上讀到一種昆蟲——姬蜂。雌性姬蜂將卵產進毛蟲的體內。毛蟲還未有任何感覺,但它的命運卻已注定了。寄生的幼蟲在長大,吮吸著毛蟲的體液,毛蟲便死掉了。這個故事當時使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幾乎是病態的印象。而制造一種寄生腦,可以截獲別人的脈沖,這種想法則是很久以后的┦隆…但它們畢竟有聯系,那種童年時的、很久以前突發的恐懼感和這種想法有聯┫怠…”
他停了一下,好像要等哈克斯利說點什么,但主任一言不發。
“教授,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嗎?最可笑的是,正是在哈丁的課堂上我首次有了這個念頭,那時我還是一個大學生。您該記得,‘師法自然!這一直是他最喜歡的觀點。他喋喋不休地重復這句話。而寄生腦……這個想法如此簡單,以至于當初我覺得不可能實現。后來……其實,后來怎樣,這您是知道的。建造一套設備,它能捕捉并加強最微弱的脈沖,這已不是什么復雜的事了。最復雜的是學會怎樣校準目標,這還有待時日……”
“還有一個問題,克隆菲里特,”哈克斯利說道,“現在您在研究什么?我好像很久沒聽說您在干什么啦。”
“這是秘密,教授,”克隆菲里特笑了笑,“這是秘密。”
“甚至對我?”哈克斯利開玩笑似的用指頭威脅他,“對我您可不該有什么秘密。”
“我可是個講迷信的人,教授,”克隆菲里特也同樣開玩笑地說。“說正經的,任何想法只有在未公開前,才能占據我的心靈。只要一說出來,我就再也不會覺得那是自己的┝恕…”
“我懂您的意思,克隆菲里特,”哈克斯利教授說道,“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過了數日,特內爾博士辦公室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是特內爾博士嗎?哈克斯利教授要和您通話。”
“日安,博士。”
“日安,教授。”
“非常難過,博士,但我又得求您幫忙。情況和哈丁的病非常相似。我擔心,最近我們另一個工作人員要去找您。起初,我想給他推薦另一家診所,但轉而一想,對再研究一個相似的病歷,您可能會感興趣并且對您也有好處……我想,博士,您的新病人無須知道,哈丁正是死在您的診所里。是不是?”
“是的,教授,您說得很對。這我們會注意的。”
“我相信,這一次,會有個圓滿的結果。”
“謝謝您,教授。能告訴我病人的姓名嗎?”
“克隆菲里特教授,”哈克斯利說道,“請記下:克隆菲里特教授。”
(胡學星,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郵政編碼:250014)